页面

顯示具有 转载 標籤的文章。 顯示所有文章
顯示具有 转载 標籤的文章。 顯示所有文章

2023年1月27日 星期五

孙江、黄东兰 | 岳飞叙述、公共记忆与国族认同


一、引言

1913年9月,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少年丛书”里收录了孙毓修编纂的小册子《岳飞》,这本可能是民国以来最早出版的岳飞著作在开篇头一段写道:

 

我国上下数千年中,名人亦不少矣。而一举其名,虽妇人孺子,里老走卒,莫不肃然起敬,至拟之为神,拜之如佛,则惟得两人而矣。其一则蜀汉之关壮缪,其一则南宋之岳武穆也。今考关壮缪之生平,其可传者,忠义之气过人,勇武之略盖世,受后人之崇拜,亦固其宜。然与武穆相比,则(武穆)又后来居上。而武穆之为人,尤足为少年之模范。

的确,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勇武过人,舍身取义者不计其数,而最为人们喜闻乐道的恐怕要算关羽和岳飞了。但是,岳飞生前事迹既别于关羽,死后境遇亦异于关羽。关羽是民间大众崇拜的对象,他的名字和事迹通过脍炙人口的《三国演义》而广为人知,宋以来的历代王朝不断给关羽加官进爵,直至关羽成为无以复加的关圣大帝,最终完成了由人而神的嬗变。岳飞则不同,长期以来,岳飞主要属于少数知识精英关注的对象,即使在最获政治权力推崇、最为人们所崇拜的时代,岳飞也未能获致关羽一样的普遍信仰,超凡脱俗,一跃而为神。相反,在政治局势变化的影响下,岳飞身后也不得安宁。从2002年底到2003年初,由《中国古代史全教案》和《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历史教学大纲》删去岳飞民族英雄记述而引起的争论,使岳飞这个悲剧英雄身上又蒙上了一层凝重的悲剧色彩,而这,只不过是岳飞不平静的死后的一个小小的插曲罢了。在这一背景下,岳飞研究者的心情也不轻松。在强调岳飞的象征意义的同时,不少论者强调要把岳飞纳入历史学范畴里加以研究,似乎不这样做,就无法摆脱英雄崇拜的干系。历史学者人皆尽知,历史信仰和历史研究是的两个不同的范畴,为什么论者还要反复强调之呢?在岳飞死后近八百年的中国历史长河里,围绕岳飞绵绵不断争议具有什么意义呢?以下,本文试图以历史上的岳飞叙述为经,以元明清王朝国家和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近代国家建构多民族统治的目标和岳飞叙述的关系为纬,透过围绕岳飞的公共记忆的创造过程来分析在多民族国家的中国建立共同的民族/历史认同之困难;反之,岳飞信仰之经久不绝又似乎揭示出在岳飞记忆的背后隐含着某种中国特有的凝聚民族-国家(nation-state,以下统称国族)的要素。

需要强调指出的是,本文的研究对象不是历史上的岳飞,而是在继袭前辈学者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透过碑铭序跋、戏曲小说、诗词歌赋以及岳飞著作,审视几百年有关岳飞的历史叙述。如所周知,叙述是表象化(representation)的历史,尽管其中包含了历史性的内容,但它并不等同于历史。以主编法国《记忆之场》著称的诺拉(P.Nora)认为,历史是客观性的、知识性的存在,是由分析和批判性的话语所构成的“过去的表象”。本文不仅关注作为“过去的表象”的岳飞,更关注叙述作为历史的岳飞的话语体系以及岳飞历史形象变迁所蕴籍的“当代史”意义。


二、追忆生:岳飞叙述的谱系

岳飞(1103-1142),河南汤阴人。12世纪初,女真人的金政权不断发动对汉人宋政权的战争,当战火波及到河南境内时,年仅弱冠的岳飞弃农从军,成了抗金斗争的一员。在战斗中,岳飞脱颖而出,不及十年,由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士兵成为南宋最著名的中兴将领。1141年初,主和派宋高宗在解除岳飞兵权一年之后,对岳飞仍不放心,命秦桧派人将赋闲在庐山的岳飞骗至杭州。岳飞到杭州后,立即被逮捕系狱。秦桧等对岳飞施用种种残酷的刑罚,罗织“莫须有”的谋反罪名,于次年除夕之日(1月28日)将岳飞及其子岳云等杀害。直到21年后宋高宗退位、孝宗时代开始,岳飞等人的冤案才获得平反。

岳飞含冤而死后,加害者宋高宗不仅禁绝有关受害人岳飞的民间“私史”,在委派秦桧之子主编的《高宗日历》之“官史”里,更以一己之需,诋毁岳飞,任意篡改历史。因此,绍兴十三年(1143年)《高宗日历》成稿后,其真实性即受到同时代人的质疑。《高宗日历》现已失传,如果这部官史还在,不失为治史者的反面教材。另一方面,《高宗日历》虽然不复存在,其影响所及,从至今仍为研究者广泛使用的两部主要宋史文献徐梦莘的《三朝北盟会编》和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里,还能够寻到一些痕迹。

最早把岳飞还原到历史情景里加以叙述的书文收录在《鄂国金佗稡编》和《鄂国金佗续编》里。但是,在客观(对高宗的忌讳)和主观(孝子慈孙之心)因素的制约下,岳珂难以做到事事秉笔直书。这也是治史者所面对的共同问题。在本文看来,和岳珂的历史叙述存在的上述问题相比,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岳珂是在怎样一种意识形态的语境里,或曰是在怎样的编纂方针下来展开岳飞叙述的?理清这一点,有助于我们把捉南宋岳飞叙述和后代王朝的岳飞叙述之间的连续性和断裂性。

岳飞倍受酷刑、含冤屈死是最令人揪心的一幕,但自南宋岳珂以来,岳飞叙述的着力点不在岳飞之“死”,在岳飞之“生”上。从对岳飞生与死的不同侧重中,可以透视叙述者不同的主观意图。岳珂在《吁天辨诬通叙》里写道:“先臣之得罪,天下皆知其冤,而不知其所以为冤”。可见,岳珂作岳飞史目的之一乃是为了明岳飞“所以为冤”。岳珂的这一目的达到了没有呢?没有!碍于高宗皇帝的面子,岳珂不可能把岳飞“所以为冤”的责任推及高宗。但《鄂国金佗稡编》和《鄂国金佗续编》的编篡不但留下了使岳飞名垂青史的历史文献,岳珂还通过收录其中的《鄂王行实编年》等底定了影响后世在儒家君臣之义和华夷之辨语境里叙述岳飞的模式。南宋浙江学人王自中应邀撰写的《郢州忠烈行祠记》实际上也可视为岳珂著述的完整的总结。王自中提出了叙述岳飞“雅纯”的八个标准:忠(尽忠报国)、虚心(礼贤下士)、整(军纪严明)、廉(不蓄私财)、公(赏罚公平)、定(临危不惧)、选能(选拔贤能)、不贪功(不执着于功名)等,按照这八个“雅纯”的标准,岳飞被描述为一个翩翩儒雅的武将。这也正是岳珂著述的目的所在。这里我们要追问的是,如果与“雅纯”相对的是“俗杂”,那么,岳飞叙述中的“俗杂”又是什么呢?在岳珂著述问世之前,除去《高宗日历》之类颠倒黑白的官史叙述,民间流传着很多关于岳飞的历史记忆,岳珂就自称曾广泛收集了这类民间资料:“下及野老所传,故吏所录,一语涉其事,则笔之于册”。假设岳珂将“笔之于册”的数据尽皆保留下来,呈现给后世的岳飞像一定别异于《鄂国金佗稡编》和《鄂国金佗续编》所刻画的岳飞像。遗憾的是,岳飞叙述中的“杂俗”部分却从后世的岳飞叙述中脱落掉了。

其实,南宋时代的岳飞叙述都和岳珂著述有着共同的特点,叙述的重点不在岳飞何以冤死,这是一个不能往深处追究的问题;也不在岳飞如何恪守君臣之义,毕竟他对高宗的不满和高宗对岳飞的嫌恶是不争的事实。关于岳飞的叙述主要集中在其生前如何抵抗外族金朝的入侵。来自北方异族的压力,对南宋人民来说是切肤之忧。如此一来,南宋追忆岳飞的文字自然只能在华夷之辨的语境里展开了。钱谌<宜兴县生祠叙>叙建岳飞生祠时说,岳飞以“捍国保民为志”,“时方夷狄、盗贼交寇四境,举邑生灵几死而复生者屡矣,皆公之造也。其德孰加焉。人莫不谓父母生我也易,公之保我也难”。事在岳飞生前。岳飞平反昭雪后,也是在宜兴,周端朝《宜兴县鄂王庙记》赞扬岳飞“抗志不挠,誓灭强虏”,老百姓称“王之恩我,等父母也”,论及岳飞之死只“摧戕冤郁”一句。这是在岳飞死后讲岳飞生前旧事。关于岳飞壮志未酬、含冤而死的文字,只有在南宋人写就的诗文里才能比较多地看到,对死者的哀悼寄寓着生者的无奈。

宋祚倾覆之后,中国历史进入到元王朝统治时期,在元民族等级制度下,汉族(特别是南人)倍受压抑,华夷之辨里的岳飞叙述自然不为蒙元所容。元脱脱等编修《宋史》称岳飞文武兼具,“一代岂多见哉”,“高宗忍自弃中原,故忍杀飞。呜呼,冤哉!呜呼,冤哉!”。这是撰述前代历史,是少有的例外。就民间层次而言,与元代杂剧繁盛的局面相比,我们看到岳飞剧目单薄而贫瘠,实在微不足道。杜颖陶认为,“在元朝一代之间,北剧、南戏都只见有《东窗事发》一种题材,话本只出现了一本《游酆都胡母迪吟诗》,讲史也只见说《道君艮岳》及《秦太师事》,略去有关民族矛盾的部分不提”。涉及岳飞故事的元杂剧的种类是不是仅止杜颖陶所举例的这些姑且不论,就“略去有关民族矛盾”而言,确实反映了元代的实际情形。这意味着有关岳飞的戏剧所刻画的场面重新从户外移入室内,对岳飞的表述也由生转为死——围绕岳飞的死展开的生的叙述。据说《东窗事发》题材的杂剧原作出现在南宋末年,元本和宋本之间有何内在联系?人们不得而知。仅就元本孔文卿《地藏王证东窗事犯杂剧》看,在忠奸之辨里叙岳飞如何托梦高宗、戳破秦桧之计,最后秦桧如何下地狱之事,把岳飞和秦桧的关系纳入到佛教因果报应里,以反历史的笔致表达了作者的意愿,着力点在岳飞之死。而《宋大将岳飞精忠》剧讲金兀术率兵犯境,南宋内部出现和议之争,最后岳飞等和兀术的搏杀故事。此剧与《东窗事发》内容迥然不同,也与“略去有关民族矛盾”的社会制约相悖,现在可见的版本是万历四十二年的《宋大将岳飞精忠》,从该剧扬宋抑金、“破虏敌金,剿除残暴”、“被金兵拨乱华夷”等,我们可以肯定元本和明本根本不同。在蒙元的民族歧视制度下,如此明显地以“南人”为尊的岳飞叙述是难以想象的。

朱明王朝以“驱除胡虏,恢复中华”为号召,推翻了蒙元的统治。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也曾试图在逆反的意义上沿袭元朝的民族分别政策,表面上“禁中国人之更为胡姓”,实际上则在禁止“胡人”更为中国人姓,试图严华夷之辨。但是,又声言“蒙古诸色人等皆吾赤子”,结果没有也不可能严华夷之大防。于是,我们看到汉蒙政治的更替并没有促成华夷之辨里岳飞叙述的繁盛。而且,就民间杂剧言,《大明律·禁止搬做杂剧律令》规定: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装扮历代帝王后妃、忠臣节烈、先圣先贤像,违者杖一百。岳飞剧目的发展受到了压抑。这种局面很快发生了变化。在中原汉族与周边少数民族的角逐中,历史在重演,1449年明代的“土木堡之变”再现了宋代的“靖康之变”:明朝皇帝英宗朱祈镇被蒙古瓦剌部的也先俘获。来自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重新唤起了中原人民的历史记忆,这成为明代岳飞叙述由沈寂而繁荣的一个外在契机。其后,各地纷纷修建岳飞庙,重刊岳飞集,文人士子题咏岳飞的诗文增多,岳飞杂剧不断涌现。明代岳飞杂剧和元代相比,不仅题材多,而且户外岳飞征战的场面增多了,对岳飞表述的重心由死转为生。

对岳飞抗金的追忆没能化为抵挡满族铁骑入侵的力量,满清很快取代了朱明王朝。一般认为,由于满族自认女真后裔,岳飞叙述在清朝受到了压抑。这种说法并不准确。乾隆以后岳飞叙述之多绝不亚于明代中后期,明代的岳飞戏曲剧目在清代同样广为流传。之所以出现这种似乎不可思议的现象,从后文可以看到,清国家权力直接参与了岳飞叙述和岳飞信仰传统的创造。岳飞形象的定型也是在清代。钱彩的《说岳全传》起到了关键作用。这部历史小说为何在乾隆年间先遭禁止、嘉庆后得以广为流传?其秘密不仅在于它按照儒家的君臣之义、将岳飞改造为绝对尽忠的形象,从而使岳飞成为教化的工具,还在于它不是从华夷之辨来理解宋金关系的,而是将两个国家置于对等的位置上来叙述。这种变化也体现在民间戏曲中。明代的岳飞剧目虽然保留下来了,内容却发生了很大变化,宣扬的主题几乎一无例外地是岳飞尽忠尽孝。满清统治者在君臣之义语境里对岳飞忠孝的强调,隐含着模糊满--汉之间自他界限的政治目的。

从清末开始,反满的革命党人开始将岳飞纳入到汉民族反满的谱系里加以叙述,从后文可知,在这里,虽然革命党人已经有了近代民族国家的意识,他们对岳飞的叙述仍然带着浓厚的华夷之辨的色彩。历史进入中华民国时代后,无论北京政府,还是南京国民政府,都放弃了在君臣之义和华夷之辨里把握岳飞的话语体系,把岳飞推及为整个近代民族国家的民族英雄。近代国家的模式源于西欧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nation-state理念,平心而论,在由多民族构成的中国近代国家里,岳飞话语的转换并非没有困难:第一、汉文化英雄如何能成为由多个民族构成的近代国家的英雄?即岳飞历史的特殊性如何能获致普遍性?第二、历史英雄如何能与近代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勾连起来?在国民政府时期,这个问题始终没有从理论上予以解决,虽然国民政府运用了多民族共和的话语,但关于岳飞民族英雄的叙述毫无疑问继袭了汉文化历史传统的主流叙事,对此,我们可以以国民政府对民间神祠的看法为例加以说明。1928年,为了贯彻国民党党国独裁的国家主义意识形态,南京国民政府发动了一场“反迷信”的社会运动,面对民间社会的激烈反对,国民政府在11月颁布了衡量神祠是否存废的标准,在“先哲类”里规定:促进民族发展、促进学术发明、维护国家社会安定、忠烈孝义等四条原则,符合四条标准的有伏羲氏、神农、黄帝、缧祖、仓颉、后稷、大禹、孔子、孟子、公输般、岳飞、关羽等12个人物。对岳飞的评价是“精忠报国,富于民族精神”。在国家意识形态主导的叙述中,岳飞从清代忠君的典型形象转化为近代民族精神的体现。

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后,作为民族英雄的岳飞国家话语开始转化为民间话语,岳飞被称为中国历史上之“军神”。各种形式的岳飞叙述不断问世,岳飞叙述空前活跃。本文开头引用的孙毓修编《岳飞》被改编为白话文本,类似的以少年儿童为对象的著述还有白动生的《岳飞》、章依萍编《岳飞》等,都是以通俗易晓的方式宣传岳飞的抗金事迹。以青年为对象的宣传著述则以1945年5月初版于重庆的孔繁霖的《岳飞》为代表,书中提出了“岳飞留给我们的,是什么”之问题,作者的回答是:艰苦奋斗,事亲的孝顺,持身的清廉,宽宏的度量,治军的严明,强调“应该好好把它(们)保存在我们的脑海里,发扬光大到我们的事业上去,继续为保卫国家民族而奋斗”。值得一述的是,戏剧家们为适应抗日战争的时代要求对旧有岳飞剧目所做的再创造。王泊生《岳飞》称《东窗事发》为“伟剧”,删去了神话、迷信色彩。顾一樵《岳飞》四幕剧1932年初稿成于南京,1939年在重庆再稿,1940年4月1-5日在重庆国泰大剧院首次演出,由国民政府教育部妇女工作队主办,先后演出了八场。5日早场还招待了英法美苏四国大使及其它国家使节,各赠送以“还我河山”。田汉的《岳飞》历史剧写于衡阳旅次,成于长沙,曾命平宣团演过一次,招待湘赣地区的国民党军队将领。所有这些叙述表达了一个主题,即岳飞是民族英雄,而民族英雄是永垂不朽的。范作乘列举历朝政府对岳飞的追奖情形,称“足以慰我民族英雄在天之灵了”。而堪称第一部岳飞评传的作者彭国栋在1944年6月所作的序中,认为秦桧等之跪像“即中国人心不死,正义犹存,崇拜民族英雄,痛恨汉奸国贼之表征,历千秋万劫,而不变不磨者也”。诚如李汉魂在战后出版的《岳武穆年谱》自序里写道的:“窃以国本在民,而民族精神尤为立国要素。若武穆者,诚人伦之极则,所谓民族英雄,微斯人其谁能与归?至若志图兴复,而不事侵略,心存匡济,而不计功名,此则先得民族自决之真谛,尤非彼徒以事功相炫耀者所可几及也”。抗日战争是促成了岳飞民族英雄形象的定型和民间话语化的重要事件。

应予指出的是,在岳飞民族英雄话语民间化的过程中,也有部分作者对于国家意识形态的介入持有一定的警惕。谷剑尘是其中一个。作者任教于无锡江苏省立教育学院,担任戏剧讲师和指导员。他认为,近代剧坛上有一个共通的趋势,即人们喜欢以现代剧的技巧来描写历史人物,具体而言有以下两种极端的方法:“一是造成翻案,即是以利用原有的题材,给主人翁以一种新的灵魂和思想,而这种改变不妨是由作者的主观产生出来的。二是依据史实和一般人的共通观念而客观地保留原来的人物典型”。作者编剧的《岳飞之死》两种方法取其中,演出效果据作者称也不错,但是,作者本人在该书引言里吐露了内心的矛盾:

 

但是,不可否认的,这是一件值得挨骂的工作。写岳飞太忠实了,有点像民族英雄了,又给人骂一顿民族主义的走狗。自然,有一班人会想到岳飞是一个军阀(这我预备写的时候也想到),用新的进步的世界观,去重沽过去的历史,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企图,但是一般社会对于岳飞的观念是怎么样,如果我把他翻案,比给骂我民族主义的走狗的价值又当怎样呢?这,只怪不该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吧了。

作者看到,如果忠于史实,必然会把岳飞描述成民族英雄的形象,使岳飞的历史形象和当下的民族主义勾连起来,而民族主义化的岳飞背后必然内涵着国家的意识形态意图。另外,如果以一种现代的标准来看岳飞,则很可能把岳飞描述成一位“军阀”,这显然不会为社会大众所接受。我们不知道作者的生平和思想,从这段引文可以认为作者的思想中蕴含了历史和现实、国家话语和民间话语的紧张和格斗。

在共产主义意识形态里,民族主义由于模糊了阶级界限而成为必须否定的东西。1935年8月,中国共产党提出以“中华民族”为主体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主张,从此民族主义在中国革命的实践中获得了一定位置。毛泽东还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一文里强调在中华民族的几千年的历史中,产生了很多的民族英雄和革命领袖。一如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葛兰西(A.Gramci)在《狱中札记》里以“统治集团对被统治集团”替代“阶级同盟”概念之局限一样,为适应抗日民族主义的需要,中国共产党重新规范了革命战略。但是,阶级的意识形态与民族主义战略之间的紧张关系并没有消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围绕岳飞是否是民族英雄的争论屡被提出。总的说来,从1950年代初到1966年为止,岳飞叙述存在官方话语和民间话语的微妙区别。在民间的层次上,尽管有人公开批判岳飞镇压“农民起义” ,但岳飞的民族英雄地位尚未动摇。在“爱国主义通俗历史故事小丛书”里收录的《岳飞抗金的故事》结尾处写道:“岳飞是活在中国人民心里的,人民把它编成故事,编成戏剧,来永远纪念着这位代表中国人民优良传统的民族英雄”。但是,当学术界展开民族英雄的讨论——官方意志体现在学术上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一些著作开始回避岳飞民族英雄的问题。这固然出于对其他民族(满族)感情的顾虑,更主要地还是阶级斗争意识形态作用的结果。这一变化使得民间层次上的岳飞叙述呈现出复杂的样态,一方面抗战以来单纯歌颂岳飞民族英雄的叙述继续存在,另一方面,对岳飞采取歌颂(南宋民族英雄)与批判(镇压农民起义)的辩证的叙述。

在阶级观念压倒民族认同的非常时期,岳飞的命运不止于此。在台湾,正当以李安为代表的、把岳飞纳入国民党的意识形态需求里而大加颂扬的时候,岳飞在大陆的地位开始动摇,由歌颂的对象转而成为批判的对象。岳飞走出阶级与民族对立的怪圈,而重新回到民族英雄的行列是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如果比较一下邓广铭1955年《岳飞传》和1983年《岳飞传》(增订本)的话,不难发现其中“增订”了岳飞为民族英雄的内容,作者对岳飞的看法重新回到了1945年的水平上。岳飞之所以能回到民族英雄的行列,是“文化大革命”后需要借助被破坏了的传统文化,这样,“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观念下,汉文化中的民族英雄岳飞升华为整个近代多民族国家的英雄。1980年前后,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传遍全国,堪称清代钱彩《说岳全传》以来最有影响的岳飞叙述。在《前言》里,作者提出:“旧评书中精华糟粕并存。整理本对原书中宣扬封建迷信、因果报应、诬蔑农民起义军、美化多妻制、追求低级趣味和有碍民族团结的章节和词句做了必要的删改。突出了岳飞抗金和忠奸斗争的主题”。传统与现代之对立、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的斗争、社会性别的矛盾以及民族整合的困境等现代性因素在岳飞叙述上或隐或现。尽管如此,这部评书对岳飞民族英雄在民间层次上的普及可谓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英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E.Hobsbawm)曾经提出“创造的传统”(invention of tradition)这一概念。他认为创造的传统是建构的、制度化的传统,有可能在短时间——数年间突然产生出来,它是由显在的或潜在的规则所制约的习惯。为了灌输某种特定的价值和规范,创造的传统要通过一系列的礼仪和象征暗示自身与过去的连续性,这种连续性通常并非是历史性的。从上面的内容不难看到,由于和特定时代的主导意识形态存在勾连关系,南宋以来的岳飞叙述实际上是一个不断进行的岳飞信仰传统的创造与再创造的过程,岳飞或被纳入君臣之义、华夷之辨语境,或被纳入民族主义、阶级对立语境里,惟其如此,单数的历史性的岳飞在被叙述后呈现出复数的非历史性的样态。如果我们超越800多年的历史时空,把不同的岳飞叙述融于一堂,必然会发现岳飞叙述的内在矛盾性。


三、纪念死:岳飞公共记忆的创造

虽然存在不同的岳飞叙述,但人们普遍认为只要对史料进行考辨,就必然能揭明历史的全貌。在经历了“认识论的回转”的洗礼后,人们认识到所有历史叙述都含有记忆的成分,记忆是“现时性的现象”,以现在时的形式存在于叙述者中间。诺拉认为,记忆的镜子所照见的(过去)是和现在“歧异”的部分,人们试图从这种歧异中寻找出自身所缺乏或不具有的认同。就岳飞记忆而言,岳飞记忆并非仅仅属于岳飞个人或岳飞家族层次上的记忆问题(individual memory、personal memory、private memory),还是与个人所属的集团的认同相关联的公共记忆/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public memory)。所谓公共记忆是与个人记忆相对之记忆,有地域、文化、组织、阶层、年龄、少数族群和民族等之别。叙述者服从于其所属的认同体,按照所属认同体的要求来对叙述对象进行表象化。这样,公共记忆建构记忆的行为同时也伴随着忘却,换言之,忘却构成了记忆的一部分。公共记忆的创造为近十年来为西方学界普遍关注,学者们出版了大量的专著。所谓公共记忆是通过不同层次的文化霸权,对不同的、甚至互相对立的个体和集团的记忆,或利用、弘扬和篡改,或抹消和压抑。我们看到,南宋孝宗以后的政治权力通过对岳飞死的纪念(commemoration)——对岳飞生平和精神的表彰,从不同的岳飞叙述/记忆里抽取符合统治者要求的要素,以此来建立公共记忆。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公共记忆里也包含了一定的与政治权力本身相对抗的要素,乍看起来,这些要素似乎不利于统治权力,但是,正因为对这些对抗因素加以包容,而不是排斥,反过来统治权力得到了强化。

南宋、明、清时代,在岳飞生前生活和战斗过的许多地方都先后兴建和重修了纪念岳飞的庙碑,其中以岳飞长期驻节的鄂州、死难的杭州和生地汤阴的岳飞庙规模最大。这些墓碑的修建大都由地方政府拨款,建庙树碑的行为也属于地方性行为,即地方官民试图通过建庙树碑、彰显岳飞事迹来建立地方性的公共记忆,突显地方历史中的岳飞形象,进而突显该地在岳飞记忆中所占有的地位。国家权力直接地、有意识地参与其事是在清代。

满清入主中原之初,对于民间公共记忆里的关羽和岳飞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政策。雍正帝为了把国家意志渗透到民间的关羽信仰中,追封关羽三代,下令全国普建关羽庙,关羽信仰的普及和满清的这一国策密切相关。而对于岳飞,满清则采取了贬抑的政策,雍正四年(1726年),岳飞被迁出明朝加祀的“武庙”。这种情况到了乾隆朝发生了变化。乾隆皇帝不愧是一代“明君”,在承继了乃祖对汉人的血腥镇压的同时,开始了宣示皇帝权威的南巡之旅。乾隆十五年(1750年),在南巡至河南时,乾隆特地到岳飞故里汤阴绕了一圈,拜谒岳飞庙,派重臣致祭,留下了颂扬岳飞的诗作。乾隆十六年(1751年),乾隆南巡至浙江,亲到岳飞庙,题写庙额。其后,乾隆三十年(1765年)、四十五年(1780年)及四十九年(1784年),乾隆南巡杭州,每次都派遣官员前往祭祀。而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二十七年(1762年)、三十年(1765年),乾隆还留下了颂扬岳飞的诗文。因此,《岳庙志略》称“驾幸武穆祠墓,每次必制诗章,褒扬忠孝”。满人清高宗的举措不仅显示出其远远高于置岳飞于死地的汉人宋高宗,而且通过创造绝对忠孝的岳飞像,清高宗还透露出试图和汉人达成历史记忆和解的远谋。历来争论岳飞“愚忠”形象时,论者都将岳飞“愚忠”形象的形成归因于钱彩的《说岳全传》,殊不知乾隆的南巡题词,为后世留下了“钦定”的岳飞宣传大纲呢。先看两首乾隆所作诗。

 

读史常思忠孝诚,重瞻宰树拱佳城。

莫须有狱何须恨,义所重人死所轻。

梓里秋风还忆昨,石门古月增如生。

夜台犹切偏安愤,想对余杭气未平。

——《岳武穆墓》

此诗前半赞扬岳飞忠孝诚,后半指责宋高宗苟且偏安,“梓里秋风还忆昨”句指乾隆前年到汤阴岳飞故里的情景。

 

黄龙直抵气峥嵘,燕以南金令不行。

正可乘机事恢复,谁知虚力费经营。

爱钱切中文官病,怕死曾轻武士生。

万里长城空自坏,至今冢树恨难平。

――《岳武穆祠》

此诗前半说岳飞功亏一篑,后半指责宋官僚腐败。

两首诗的最后一句分别是“想对余杭气未平”,“至今冢树恨难平”。在血雨腥风的文字狱下,读者如果不知作者为乾隆,一定会错以为两首诗乃是出自宋明时代忧患意识颇深的文人之手。诗中乾隆模糊了满汉间的自他界限,把岳飞视为同道的“自己”,把宋高宗以及金人视为“他者”,和汉文化/汉人拥有共同的岳飞记忆。这样,丧失“现在”的汉人通过对“过去”的认同,和异族的满清皇帝拥有了共同的历史。但是,乾隆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出自和由此所带来的危险,他在咏叹岳飞的同时,对岳飞形象进行了根本的篡改。且看乾隆《岳武穆论》一文:

 

夫北宋之亡,河北之失,宋祚之不复振,中原之不恢复,人皆曰由徽钦而致,然高宗实难逭其责焉。当徽钦北去,社稷为墟,高宗入援,顺人心而即大位,非不正且大也。及即位之后,当卧薪尝胆,思报父兄之仇,而信用汪黄,贬黜李纲,不复以河北中原为念,岂非高宗庸懦,用人不察之过哉。其后诸将用命,岳武穆以忠智出群之才,率师北驱,所战皆克,而以金牌十二,召之班师。淮北之民遮马痛哭,曰相公去,我辈无噍类矣。然而武穆亦不得自留也。夫以武穆之用兵,驭将勇敢无敌,若韩信彭越辈皆能之,乃加之以文武兼备,仁智并施,精忠无贰,则虽古名将亦有所未逮焉。知有君而不知有身,知有君命而不知惜己命,知班师必为秦桧所构,而君命在身,不敢久握重权于分疆之外。呜呼,以公之精诚,虽死于桧之手,而天下后世仰望,风烈实可与日月争光,独不知为高宗者果何心哉。

在皇权体制下,我们可以把岳飞定格在三个不同的关系里:君臣之义的上下关系;忠奸之分的平行关系;华夷之辨的内外关系。乾隆这篇文字的重点是“君臣之义”,把岳飞刻画成一幅愚忠的形象:“知有君而不知有身,知有君命而不知惜己命,知班师必为秦桧所构,而君命在身,不敢久握重权于分疆之外”。这段评论与事实根本不符合,然而却成为清代以来岳飞叙述的主要基调。乾隆话语的翻版弥漫于清代的岳飞叙述。这里,我们还可以看看《岳侯训子》戏的内容。

《岳侯训子》戏脱胎于《关侯训子》,编者余治声称要借此纠正《水浒传》以盗贼为英雄、《西厢记》狭邪之偏颇,以教忠教孝为大旨。同治十二年俞樾的序文声称该戏有利于“移风易俗”。“移风易俗”表现在哪些方面呢?《岳侯教子》在讲述岳飞接到十二道金牌、必须放弃抗金大业时,有一段岳飞与岳云父子的对话。岳云劝说父亲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岳飞答道:

 

我儿说话太无礼,圣上有命不肯依。说是权臣弄奸计,忌功便把主上欺,劝我勿入圈套里,缴还君命且乘机,可惜你们不懂理,胡言乱语惹是非,可知天经与地义,君父有命岂可违,臣子心肠死无二,进退惟命有何辞,我儿此话休提起,分付即日快班师。

把岳云教训了一番。结果,岳氏父子回到京城后不久即被拿获下狱,在大牢里,面对岳云的愤懑,岳飞继续训导道:

 

骂一声,小畜生,出言无道,说什么白日里汗马功劳,说什么众兄弟一声号召,说什么清君侧,杀进朝,说什么不白冤,心中懊恼,除国害忿发一朝,你可知,臣尽忠,子当尽孝,守天经,依地义,莫错分毫,为臣的,受君恩,如同再造,岂可以逞私见,自诩功劳。

《岳侯教子》的移风易俗原来是要把岳飞塑造成唯君命是从的形象,所谓岳飞愚忠的说法,就是这么塑造出来的。对岳飞绝对忠孝的反叙述出现在清末。立志打倒满清的革命党,是从中国历史的传统中寻找反满革命的正当性的。

一般而言,现代意义的“革命”一词是经由日语传入中国的,而日语中的“革命”一词又是从英语“revolution”转译而来的。陈建华通过对革命词语进行考辨,理出了一个有迹可寻的革命话语“现代性”的旅程,但他把刘禾的“跨语言的实践”(translingual practice)的概念套用在对革命话语的研究中,反而显出了“跨语言的实践”在历史研究中的局限性:革命话语未必随着时空的变化,其内涵立刻发生变化或创造性的意义转换。当我们把眼光朝下来审视民间层次上的革命时,首先印入我们眼中的不是所谓革命的“现代性”,而是革命的“传统性”,而且这种传统性是一种传统的语境里进行的再创造的传统。

在孙中山的革命战略里,包括致公堂在内的中国秘密结社均被定位为“爱国保种、兴汉复仇”的民族主义团体。康有为的弟子、具有革命倾向的欧榘甲认为,秘密结社是一种相对于“公会”的“私会”,具有排满性格。在满人侵入中国的二百余年里,“中国”不复存在,只有秘密结社勉力承担着排满、恢复中国的重任。光复会的骨干陶成章对于秘密结社的政治性格也持同样的看法,他在著名的《教会源流考》里写道:“(明亡后)志士仁人,不忍中原涂炭,又结秘密团体,以求光复祖国,而洪门之会设也”。1908年前后,陶成章创立了光复会和会党的联合体“革命协会”(会名)=“一统龙华山”(山名)=“汉族同登普渡堂”(堂名),他起草的《龙华会章程》由檄文、会规十条、约章五条、入会仪式、祭文、入会顺序、附录等七个部分组成,把秘密结社排满置于儒家的“革命=造反”语境里来叙述,以此作为秘密结社排满革命正当化的根据。

在清代秘密结社的信仰里,关羽是常客,岳飞却没有一席之地。究其原因,大概是满清政府创造出来的岳飞忠孝形象和秘密结社“反清复明”话语格格不入。清末反满革命党通过强调岳飞抗金(=排满),把岳飞从知识精英的世界请到民间。在上文提到的《龙华会章程》里,岳飞被纳入到反满革命的谱系里,“入会仪式”是这样写道的:

 

凡进我们这个协会的规矩,最好是在岳庙里。若无岳庙,或有在不便的地方呢,就在家里择一个干净的地方,也可以的。行规矩的时候,设立公案,写少保忠武王岳爷爷的神位一个,位置中央,左首列一杨将军再兴之神位,右首列一牛将军皋之神位,杨将军下列一王将军佐之神位,牛将军下列一施义士全之神位,用鸡鹅并肉一方,如没有鹅,用鸭或羊肉一方,都可以的,只要有三牲就好。又用酒一大壶,杯五个,都盛半杯酒,供在神前。又另用生鸡一只,缚在神棹下,香炉一个,烛一对,安置神位前。主盟人呢?先向神前四跪四拜,拜完了,起来拿针刺臂上,血一滴滴入神座上岳爷爷神位前酒杯内,毕,座于神位之左,然后入会的人也向神前四跪四拜,拜完了,立起来拿针刺手臂上,血一滴也滴入岳爷爷前酒杯内。事毕,立于神座之右,然后盟证人(就是香堂)进跪神前,四跪四拜,立起来炷香于神位之前,宣读进会祭文(用黄纸写的)。

如果将这个入会仪式与秘密结社的入会仪式相比较,可以看到,它和传统的秘密结社的入会仪式不仅形式上很不相同,内容也大相径庭。在传统的秘密结社三合会研究上有独到见解的田海(ter Haar)认为,中国历史上的歃血结盟和西方不同,前者是为了强化语言和文字的生命力,后者则要创造一个血缘兄弟关系。田海的这一评论不尽准确,因为仪式的参与者不仅要从仪式中获取力量,还要借此彼此间结成摹拟骨肉关系的共同体(community)——“家”。陶成章则把“家”扩大为“族”意义上的共同体。在这个仪式里,我们看到岳飞替代了天地会传说里的反清复明人士,居于反满谱系的最高位。清末反清排满革命党通过传统的歃血结盟方式,继袭了“岳爷爷”的排满=抗金血脉,从而和岳飞拥有了共同的历史。接下来,宣读祭文:

 

誓毕,执法行刑者左手持鸡,右手握刀,叫曰岳爷爷英灵鉴者,过往神祗鉴者,同事人的祖宗鉴者,我等协力同心,誓杀鞑子,报我祖宗的大仇,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若有不照这句话的,难逃天殛,如若不信,请看此鸡。

清末革命党通过这种传统的歃血结盟的仪式实现了满汉自他分离,把满汉的历史/现实建立在彼此不可调和的对抗关系里,这是对乾隆通过岳飞公共记忆的创造模糊满汉自他界限的反动。应予强调的是,清末革命党的排满公共记忆/岳飞公共记忆的创造存在两个不同的运思路径,一个是以欧榘甲为代表的通过建立地域=“省”的公共记忆来实现排满的目的。欧《新广东》公布于世后,立刻在海外中国人之间引起巨大反响。冯自由在《华侨革命开国史》中指出,《新广东》主张广东脱离清朝,宣布独立在华侨中深受欢迎。1903年,湖南省留学生杨守仁模仿《新广东》作《新湖南》,提出湖南从清朝独立出去的主张。他认为只要党人能在会党中占据一席之位,会党即可自立。自立的会党能在湖南占有一席之位,则湖南的自立即指日可待了。与欧榘甲的地方革命相对照,“素志中央革命”的陶成章则期冀以广域性的省际联合、建立汉族的公共记忆,从而实现排满的目的。


四、岳飞是谁?谁的岳飞?

至此,似乎应该给这篇粗浅的小文做一个小结了。在我们看来,岳飞叙述是表象化(representation)的岳飞历史,客观的岳飞历史只能是历史学者追寻的一个可以接近而永难抵达的高远目标,由于没有哪一种叙述是自明的,对于表象化了的岳飞(纪录历史岳飞的文字和实物)和再表象化了岳飞(各种岳飞叙述),我们需要时时刻刻追问岳飞是谁?岳飞是谁的岳飞?通过与各种岳飞话语保持距离来拒绝话语背后的意识形态的诱惑。

“岳飞是谁”?这是一个属于历史学范畴的问题,宋史和岳飞研究者的努力已经给我们提示了一个可以把捉的方向。另一方面,人们时常面对的并不是“岳飞是谁”、而是“岳飞是谁的岳飞”的问题。日本著名民俗学家柳田国男曾经说过,由人而神的第一个条件是此人必须含恨离开人世。岳飞没有成为神,但是,不能否认,岳飞的冤死已经超越“个” (岳飞及其家族)的悲剧和记忆,也超越“族” (汉人乃至中国人)的悲剧和记忆,具有超越古今中外时空限制的“类”的普遍意义。800多年来,岳飞之死牵动了亿万人的心。明代《如是观传奇》剧作者不满英雄就这么无奈逝去的历史事实,硬是把岳飞叙述改成了岳飞大败金兀术、斩杀秦桧夫妻的大团圆结局:“论传奇可拘真?借此聊将怨愤伸。本色填词不用文,嘻笑成歌、削旧为新”。作者以反历史的笔调表达了民众对岳飞的挚爱。岳飞属于过去,而岳飞信仰则以现在时的形态活在“当代史”之中。

如果说岳飞之死具有“类”的普遍意义的话,那么,岳飞之生则始终不能脱却“个”和“族”(集体)的历史/现实制约。岳飞回想和岳飞叙述之间的动态接点之记忆话语产生出各种不同的岳飞文本,它(们)连同叙述者一起被编织在“当代史”的意义之网中;即使是公共化的岳飞记忆也不可能是单一的,而人们试图对复数岳飞里的一进行选择的时候,必然会受到其他部分的牵制。围绕岳飞是不是民族英雄的争议和争议的突然平息(不是解决)说明,岳飞在当代国族认同建构中处于十分尴尬的位置,也许,作为国族认同象征的岳飞,期待着一种“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境界。

本文刊于《二十一世纪》总第86期,2004年12月,88-100页。全文载于龚延明、祖慧主编:《岳飞研究》第5辑,中华书局,2004年,15-41页。为方便阅读,注释从略。






2022年5月3日 星期二

科学主义: 阅读当代中国的一把钥匙 —— 评华世平的《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后毛时代中国的两种文化 ( 1978- 1989 ) 》

   

编辑按语:五四将至,回望百年,我们民族的一代代精英,致力于从西方引进德先生和赛先生。我们的启蒙和救亡刚好赶上了西方科学革命和工业化背景下世俗化浪潮的尾巴。在中国,德先生不幸缺席,而赛先生挟技术的冲击力,成为强势语音,我们误以为有了赛先生就可以强国富民,在引进的主义扫荡了传统儒佛道之后,我们把赛先生供了起来。  98年了。回头看,我们看到一片道德的废墟,今天,我们得重新审视以往、开始反省。

图片
图片


摘要:文章详细地分析了近期中国三种科学主义的表现形式,以及这三种科学主义出现的历史背景,并分析了它们在近期中国思想史中的作用,以及它们的局限性和未来的发展趋势,在科技日益成为人们社会生活中的主要事件的今天,反思科学主义在中国当下语境中的发展与演化就具有了重大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科学主义;近期;表现形式.
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有关科学主义的争论逐渐引起了国内学界的普遍关注,这可以被看作是第二次启蒙运动深入发展的结果。然而近二十余年来的理论发展,汉语学界关于科学主义的发展态势以及所持立场已呈明朗化的趋势,现在是到了系统地总结这种思潮的时候了。为了更好地清理科学主义思潮的深远影响,有必要跳出特定的语境,反思站在局外的第三视角的观点,只有经过这种对比分析,我们对科学主义的理解才不至于片面。恰好华世平博士1995年在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著作《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后毛时代中国的两种文化(1978-1989)》为我们的对比研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参照系。对此,本文将以华世平的文本为大纲,结合中国近期的科学主义思潮的发展进行一些粗线条的分析,基于这种考虑,本文将有重点地分析以下问题:近期以来存在于中国社会中的科学主义的各种表现形式、它们出现的时代背景,以及未来中国科学主义可能采取的主要表现形式。



1
近期以来中国科学主义的主要表现形式及特点


在阐述这个问题之前,首先需要明确这里所指的“近期”的内涵:本文所指的“近期”是指:中国自1976年粉碎“四人帮”以来,尤其是党的十一界三中全会(1978年)以来,直至上个世纪末。其次,为了保持论证的概念的前后一致性,我们还得界定一下科学主义的概念内涵(取最近意见比较一致的看法),按照索雷的经典定义,科学主义是指:“一种关于科学(特别是关于自然科学)的信念,它认为科学是人类知识中最有价值的部分,之所以最有价值是因为它最权威、最严肃和对人类最有益。”[1]索雷把西方的科学主义分为两类:一类是科学的经验主义(scientific empiricism);另一类是自然主义(naturalism),它企图把哲学同化进自然科学中。这也是目前西方学界对科学主义认识的一种共识。旅美学者华世平的分析也是以此为基础的。华世平博士(Shiping Hua,1956-)是美国路易维尔大学的政治学教授,同时兼任全美中国政治学会的主席。他的研究也多围绕中国当代的政治文化问题,近几年常回国内举行讲座以及参加国内的学术会议。按他的说法,“我把这三本书叫做‘中国政治文化三部曲’。第一本书是《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毛时代后的两种文化1978-1989》,是1995年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第二本书叫《中国政治文化,1989年-2000年》,是2001年由美国M.E.夏普出版社出版的。第三本书是《中国政治文化中的乌托邦思想》。”(华世平,2004年5月28日在天则经济研究所的演讲)这三本书都是用英文写的。通过上面的介绍,不难发现华博士的研究涵盖了中国改革开放后近三十年的政治文化进程。因此,对华世平的观点的分析,对于我们理解国内的争论具有很好的局外人的意味。本文的比较分析主要是针对他的第一本著作。   回到科学主义的主题,华博士认为:“科学主义通常被看作同其它学科的分支或文化相比较而言的,科学被赋予了太多的价值。它指涉了(1)科学是统一的;(2)科学没有界限;(3)科学在预测、解释和控制等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4)科学的方法授予了科学结果的客观性;(5)科学已经给人类带来了益处。”[2]在这个基础上,他认为在1978-1989年之间,中国出现了三种形式的科学主义即: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materialistic scientism)、技术决定论(technological determinism)、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empirical scientism)。这是与西方分类有些不同的,西方的许多学者几乎都没有提到或很少关注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究其原因,无外乎大凡社会主义国家的科技发展水平相对于西方是落后的,因而他们认为在社会主义国家很难形成科学主义的思潮。其实,这是他们的误解,众所周知,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家都是非常重视科学和技术的发展的,他们的思想直接借鉴和吸收了当时的最新科技成果。因此,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的存在应该是它的题中之意。在这点上,经济学家哈耶克(F.A.Hayek,1899-1992)是深刻的,他早就指出:“传统的社会主义以不同的方式和科学联系在一起。其次,还有一种由自然科学训练出来的无可否认的精神嗜好,就像工程师的嗜好一样,它更喜欢精心创造出来的那种井然有序的安排,而不是自发形成的结果。这是一种很有影响的普遍态度,经常把知识分子引向传统的社会主义方案。这是一种广泛而重要的现象,对政治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3]从这个意义上说,在社会主义的语境下,产生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应该是一种必然,因为全面计划的实施,在客观上也需要科学主义的支持。(比如国内前段时间关于“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争的实质,也在一个侧面上指涉了支持科学主义与反对科学主义的分野,因为自由主义者认为,任何国家干预与计划的实施都是对自由理念的侵蚀,因而他们反对科学主义也就成了贯彻一种理念的必然)不过这种形式的科学主义在当今已经泛化或出现了某种断裂,部分已经融入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中,很难被区分了,它大多体现在执政党的政策制定之中,进而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我们当前文化的一部分。但是要看到这种泛化的科学主义日益失去它最初的作用力,因为越是普遍的意识形态它的作用力越小,而越是具体的意识形态它的作用力越大。因此,粉碎“四人帮”后,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科学主义也日益从边缘走向思想舞台的中心,这就是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和传统的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日益获得了新的生命力,这也与当时的社会背景直接相关:经过十年文革的巨大破坏,整个国民经济陷于崩溃的边缘,随着极左政策的转向与废除,社会的各项事业处于百废待兴的状态,这时思想界的任务就是寻找一种新的促进发展的理论工具,顺应这种时代趋势。科学主义终于名正言顺地走上近期中国思想舞台的前台。华世平把这个过程分为三个阶段,分别为1984年前的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阶段;1984-1989年之间的技术决定论阶段和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阶段。   华世平认为:“很明显,科学主义的出现不能被简单地看作知识分子追求的扭曲,而应被看作是社会经济和政治环境的投射。”[4]他认为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出现的科学主义类型应该是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它在中国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五四时期的陈独秀在“科玄论战”时的观点,但又有很大的不同。而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在近期的代表是以系统论为武器的金观涛,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同样可以追溯到五四时期的胡适;而最有中国特色的科学主义就是以苏绍智为代表的技术决定论。对于这种分类,华世平认为这是由于:“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的起点不象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那样是一元的,它不关心最终的实在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这样的后果使它充满了灵活性,这也表现在民主和多元化上面;同时,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是基于演绎的,而经验的科学主义更关注于严格的检验,对于经验的科学主义来说归纳是更为重要的。”[5]由于上述的原因,各种类型的科学主义无论从内容上还是从形式上的表现都是不同的。大体说来:胡乔木的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的提出是为了反击当时意识形态领域内的人道主义。这主要体现在他1984年写的长文“人道主义和异化”中,胡乔木的理论的科学特征即历史唯物主义,它有两个基本的维度:(1)客观世界的存在不依赖于人的意志;(2)客观世界有自己的发展规律,它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第一个维度涉及到在哲学上用唯物主义的本体论反对唯心主义;第二个维度涉及到用辩证法去反对形而上学。根据胡的观点,真科学和伪科学的试金石是指它是否是唯物主义的或唯心主义的。第二个试金石就是是否坚持辩证法的方法,他指出异化作为一种分类方法属于年轻和不成熟时期的马克思,而辩证法的方法属于成熟的马克思(法国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曾有过类似的划分)。通过分析,不难看出胡乔木的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其实与实际的科学和技术是有相当的距离的,它更多地指涉了政治和意识形态领域的科学主义,而非我们通常意义上的西方的科学主义。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更多的体现了一种乌托邦情结。


对于具有中国特色的科学主义——技术决定论,华世平给出了一个代表:苏绍智(1923-),他认为苏的理论的核心就是发展生产力。华世平认为:“这种方法不仅仅与中国传统的不为知识而知识的思维方式相一致,而是为了解决生活的问题,它对技术的信念和对它的使用是为了政治的目的。”[6]苏绍智提出了社会主义的“阶段理论”,在这个理论中他把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的全过程分为如下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这一阶段还可以细分为两个次级阶段,即(1)从无产阶级革命的成功、政权的掌握,到生产方式的公有制的完成;(2)不发达或不完善的社会主义;第二个阶段是发达的或完善的社会主义;第三个阶段是共产主义。依据这种理论构想,他认为:“这种划分可以推断出从1949年至1956年,中国处于初级阶段的次级阶段(sub-stage),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到公有制的完成;从1956年至1980年,中国进入了初级阶段的第二个次级阶段,即不发达的或不完善的社会主义。”[7]对此,华世平认为:“假如一个人过分强调生产力而忽视生产关系,那么他就变成了一个技术决定主义者,而不是历史唯物主义者。”[8]综上,可以看出,以苏绍智为代表的科学主义:技术决定论,纵然还有许多理论问题没有得到澄清,以及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和标准意义上的科学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这种科学主义与中国的传统文化是紧密相连的,尤其是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实用主义思维取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众所周知:中国历史上一直存在着有技术没有科学的实际境遇;再者,技术对中国人来说历来是解决生活问题的手段,同时也是政治的需要,这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另外,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的出现也是以当时改革开放之初,中西两种社会发展程度对比的巨大差别为时代背景的,如何发展社会主义,成为那个时期知识分子必须思考的问题,因此,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在当时迅速成为主流的科学主义模式也就不难理解了。时至今日这种技术至上、专家治国的社会心理仍然占有主流意识的地位。


对于中国近期的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华世平也给出了一个代表:金观涛(1947-),其实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在中国可以说也有比较长的历史,因为五四时期的胡适、吴稚晖、丁文江等人都倡导过经验的科学主义,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即实证主义的信念。在这种传统的基础上,近期的经验的科学主义又有什么新的特点呢?对此,华世平介绍了金的观点:他认为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是一个整体,考虑到科学和哲学的关系,金认为哲学的起点和科学的起点是一样的,它们应该来自于最普通的概念,即作为基础或后果的物质或实体应该是能被证实的。“金认为科学可以作为一种解放哲学的工具,他感觉到假如一个人不能理解自然科学的方法——尤其是以二十世纪复杂数学为特征的方法,他就没有资格被称为一个哲学家。”[9]从这个描述中可以清晰地发现: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继承了西方传统的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的特征,那么,西方的科学的经验主义的特征是什么呢?索雷认为主要有以下几个主题:“(1)科学是统一的;(2)科学没有边界;(3)科学已经在预测、解释和控制等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4)科学的方法使科学的结果具有客观性;(5)科学对人类是有益的。”[10]尽管各种类型的科学的经验主义并不一定都满足这五条,但也多是围绕其中的几点展开论述的。对照金观涛的上述观点,不难看出,他是典型的经验的科学主义。那么,他的科学主义与五四时期和西方的科学的经验主义又有什么不同呢?金观涛的科学主义建基于系统论、控制论和信息论。他认为,在系统的功能方面有四种模型:停滞、用新的替换旧的、灭亡、超稳定性。金观涛根据这种假定,认为欧洲社会的转变属于第二种类型,这种类型的社会转变机制是逐渐变迁的,它的结果是新的系统逐渐地从旧的系统中被创造出来。相对而言,中国社会属于第四种类型,这种类型的社会变迁机制的特征是突然性和整体性。任何次一级系统从平衡点的偏差,都将导致整个结构的崩溃,同时所有的新系统的萌芽特征也将被摧毁。之所以做这样的分析,是因为他认为,中国的封建社会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而系统论非常适合于这种封闭的系统。对他的观点正确与否我们先暂不予评论,但是金的理论(以系统论为代表)没能充分考虑到中国社会的复杂性,而且从本质上讲,系统论要求的边界条件并不能完全符合中国社会的实际状况。


2
近期中国三种科学主义的缺失与局限


通过上述对华世平列举的中国近期三种科学主义的分析,我们可以梳理一下它们各自存在的问题与局限。粉碎“四人帮”后出现的胡乔木的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可以看作是对十年文革过后的反思,当时人们的思想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如何发展社会的生产力?都是摆在人们面前亟待解决的问题。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胡乔木提出了他的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他通过分析马克思的异化和人道主义的理论,认为在成熟的马克思著作里,科学是哲学的起点,用以反对王若水的唯心主义的观点,后者认为,马克思主义的起点是人。现在看来,这种形式的科学主义虽然起源很早,但并没取得十分突出的理论贡献,它只是又一次提出对本真的马克思主义的关注,以及对异化问题和人道主义的重新思考,只能算中国在过渡时期对如何认识马克思主义的一次严肃思考,正如胡乔木在理论层面上所坚持的那样,观察的客观性原则承诺了共产主义必然成功,因为在他看来,科学承诺了解决所有问题,不仅仅是社会与经济问题,而且还包括政治问题。这可以看作是胡试图保卫和重新回到马克思主义的一种尝试。当年之所以引起轰动,是因为经过十年的思想禁锢,人们迫切地想理解自身和所处的社会的真实状况。胡的观点很少涉及到当时的最新科学技术与社会的问题,对于社会经济的发展也没能提出建设性的意见,但是它对于统一当时人们的思想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加深了人们对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同时,他的科学扩张主义也为后来科学主义思潮在中国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近期中国的三种科学主义类型中,技术决定论有着巨大的影响。它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结合也是最紧密的,但是客观地讲,对于如何发展社会的生产力,苏绍智并没有提出什么特别有新意的创见,依旧使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来为生产力的解放寻找一种有效的出路。但是,他提出的社会主义的“阶段理论”还是一项很重大的理论成就,它使人们能够很客观地认清中国目前的发展阶段,对于克服我们意识中根深蒂固的急躁与冒进,以及对于今后选择发展的路径是有很大的帮助的。很明显,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具有很强的实用主义倾向,与西方传统的科学主义有很大的不同,这也反映出这种中国式的科学主义在学理和理论渊源上存在着先天的不足。当八十年代中期,邓小平同志提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时候,可以看作是这种科学主义的新发展,它的重要性在于,给出了如何发展生产力的一种全新的阐释。时至今日,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仍是中国的主流科学主义模式。


至于第三种类型的科学主义: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与西方的经验的科学主义也有很大的不同。在西方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主要偏向于实证主义。在当代,这种实证主义主要是指在逻辑经验主义传统中发展出来的英美分析哲学传统。当前这种理论进路遭到了严重的挑战,面临着许多危机,尤其是六十年代以来,法国的结构主义和八十年代以来美国新实用主义的复活,都导致了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的衰落。在中国近期兴起的经验的科学主义虽然历史的渊源比较久远,但与五四时期的同种类型的科学主义相比,它有了明显的变化,那时的科学主义建基于泛科学的概念,主要是指西方新科学思想及方法,这在“科玄论战”中有比较清晰的显示;而八十年代的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主要是利用“老三论”(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的思想方法为理论的基础。可以明显地看出,它是利用当时最新的科学知识来阐释中国的问题,这种形式有它比较明显的优点:观点新颖,给当时沉闷的思想界注入了一掬活水,对于人们解放思想,开拓进取提供了一种理论的尝试。但是,由于中国的问题的复杂性,这些理论并不能完全适合中国的实际国情,因而它无法包治百病,很快就暴露出它的局限性。由于社会系统具有多重维度: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等,而且这些系统都是开放的系统,它的演化变迁所需要的条件的不确定性,这些都导致老三论无法充分解决中国的现实问题,最多只能是局部适合。因此,顺着这个思路到九十年代初,许多学者利用“新三论”去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这可以看作是这种思路发展的一种必然的延续。时至今日,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在中国仍有广泛的市场,它促使这些新观念立刻成为大众的公共话语,对于这些理论的普及来说,功不可没,更为重要的是它也引导人们用多个视角去审视中国的现实问题,打破了任何单一的理论的局限,这对于冲破传统的政治话语霸权有重要意义,同时也为文化多元性的形成提供了一种具体的实践模式。从一定意义上说,通过这些新知识的引进与介绍,我们获得了“一个空间的开拓,在其中,思考重新成为可能。”[11]


3
近期中国科学主义的发展趋势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出现的三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在今天经历了严重的分化与整合,换言之,随着我国开放步伐的加快和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化、政治民主化进程的深入发展,以及文化多元性的逐渐形成,有些类型的科学主义逐渐失去了主导话语地位,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渐渐地淡出思想界的舞台。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的发展就是这种情况,它的出现完全是由于文革过后,人们急于从学理上厘清马克思主义的本质,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和中国社会发展的关系,以及极权政治出现的思想根源。这就是以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和人道主义理论为突破口,所展开的重新认识马克思及其理论的过程。这场理论争论起到了对当时中国人的思想解放的作用,同时也间接说明文革期间的政治理论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歪曲和篡改。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与科学和技术并没有太多的直接关系,因而,它的出现只是过渡时期人们思想的反思需要,中国当时的许多实际问题尚未充分暴露出来,但它从理论上完成了对马克思主义重新认识的启蒙作用,对于我国后来的改革提供了理论上的支持。因此,近二十年来中国有影响和持续时间较长的科学主义主要是以下两种:技术决定论和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


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可谓历史悠久,自从培根、笛卡儿以降,经验主义一直是西方大力推崇的。正是由于经验主义的充分发展,为实证主义的出现准备了坚实的思想基础。近期中国的经验的科学主义的理论基础是在西方原有的理论基础上,吸收最新的科技成果如“老三论”以及比较晚近的“新三论”。不难发现,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主要是基于一种新的科学成果或新的科学思想来丰富或替代原有的意识形态的方法,它的进步意义在于推动了新的科学知识在中国的传播,丰富了人们认识世界的视野,打破思想的僵化,同时也开拓了一种新的文化形式,对于文化多元性的形成有积极的促进作用。但是,我们要看到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缺乏自己的生存土壤(缺乏对受众群体的文化背景的整合与新观念的创造性转化,洪谦先生在四十年代对逻辑实证主义引进的失败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因而它很容易沦落为一种贩卖新理论的形式主义的东西。这也导致了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更新换代的速率比较快,不容易与本土文化进行深入的结合,这样一来,它的功能和影响力也就无形中减弱了,如果没有最新的理论补充,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很快就被遗忘了。


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之所以能在中国迅速传播开来,并且成为最有影响力的思潮,是因为它直接指涉了当时中国的现实,即经济接近崩溃边缘的紧迫处境、与西方发达国家的差距逐渐加大到令人无法接受的程度,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加快,这种差距由隐性的遮蔽状态转变为显性的公认的事实。在痛定之后,人们急于想找到解决的办法,而这时技术决定论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国人的首选策略,同时它的出现也指涉了经过十年文革,人们已经厌倦了多年的极左政治说教,而技术决定论恰好在这两方面满足了人们的内心渴望,疏离政治。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迅速成为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准意识形态。顺应这种思想趋向,党的各项政策也逐渐转向经济主战场,因此技术决定论又获得了政治意识形态的支持。致使“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迅速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口号,它也反映了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已经取得了主流话语地位。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年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不能说没有这种技术决定论思想的贡献,它对于中国经济迅速走出困境、人民生活水平迅速得到改善、与世界先进水平的差距的缩小、综合国力的加强是功不可没的。但是,我们要看到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也有它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即加快社会的单向度的发展进程,片面追求速度和效率,而无视整个社会的精神层面的发展,致使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留有许多弊端,使我们刚刚萌生的市场经济处于一种畸形发展的境遇。从这种紧张中,可以发现两种文化之间已经出现断裂,如果这种情况得不到扭转,将造成社会出现大范围失范现象,最后造成人们对现代性认同的危机,正如里查德·沃林指出:“面对这些固定而全能的存在的命运,人类自由的可能性就变成了纯粹伴生的和难以把握的东西。”[12]虽然技术决定论在近期中国的实践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是,我们要看到它的哲学基础是实用主义的,这就注定了它的发展是有局限性的,因为实用主义对功利性的追求,不可避免地回避对永恒和绝对性的探索,因而在真理观方面就倡导效用论的主张:即有用就是真理,进而导致人们认识的庸俗化。然而,我们也要看到从本质上讲实用主义是一种行动哲学,它的特点就是强调行动、注重效用、提倡开拓进取,正如杜威指出的,哲学不是关于知识的学问,而是关于智慧的学问,“智慧与知识不同,智慧是运用已知的去明智地指导人生事物之能力。”[13]从这个意义上说,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更多地关注了现实社会中的人,因而也是它获得广泛赞同的深层原因。同时,技术决定论还加强了工具理性的主导地位,使生活世界殖民化(colonization of the life-world)。对此学者阮新邦认为:“现代人所面临的存在困境是对自己的存在缺乏了归属感和意义,这一种感觉随着科学技术的发达及由此衍生的科技理性对人的控制而加深了。”[14]其实,在哈贝马斯那里,生活世界包括文化、社会和人格三种结构,仔细地分析一下,就会发现这三种结构均已受到技术决定论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的强有力的影响,出现了科学文化对其它文化的主导地位、科学的普及化以及社会的科学化的趋势,人格要努力经受科学的型塑。由此可以看出,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在造就社会的科层架构方面功不可没。在韦伯看来,科层架构是现代社会理性化表现的高度成就,但也正是这种科层架构,成了扼杀人类自由的主要根源。因此,阮新邦认为:“任何人处身于此架构中,都只能够依从组织的规则活动。在很大程度上,个人的行为是受着一个非人化(impersonal)的规则支配的。”[15]尽管如此,面对世界范围内竞争的加剧,从这种紧迫的国情出发,可以断言,我们目前还无法完全替代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尽管它有许多弊端。不过,需要提请注意的是,在技术决定论中隐含着内在逻辑上的矛盾,即它的理论基础是实用主义的,而实用主义的一个基本要求就是否定决定论,它认为世界是变化的,不存在绝对的、永恒不变的真理,因而它的更多的价值取向是相对主义的,而决定论恰恰代表了一种绝对主义,这种矛盾是技术决定论本身无法解决的。那么,决定论本身是否值得怀疑呢?答案是肯定的,一方面世界上不仅仅存在必然性,世界上还存在偶然性,而正是这种偶然性的存在导致决定论的破产;再者,人们为什么要把社会的变迁的主要原因归结为这种技术决定论呢?技术决定论把技术当作一种独立的驱使我们行动的力量,为什么这种存在许多可疑之处的技术决定论流传的如此广泛呢?正如巴里·巴恩斯教授指出的那样:“一种原因可能是:有如此之多的人体验到了技术变革及时而直接的影响,但却没有意识到导致这些变革的不同决策和战略。另一方面,也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决定引入技术并运用技术导致这里所说的变迁,这也许是因为这些变迁对损益帐有好处,或者因为他们有助于某些政治目的或目标。”[16]这样一来,在技术决定论的名下,许多政策和决策就获得了存在的合法性,那么,很多失误也就名正言顺地有了替罪羊。因此,从完善市场经济的角度考虑,对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保持一种警惕是必要的。另外,相对于西方意义上的科学主义,华世平并没有对科学与技术的复杂关系进行必要的梳理,技术决定论充其量只能算一种技术主义的表现,然而技术主义与科学主义还是有区别的。


由于华世平的分析只延伸到八十年代末,因而这里有必要对九十年代以来在中国思想舞台上的科学主义的新变化做些简要的分析与展望。从大的环境来说,九十年代以来,人们的政治感日益淡化,社会也日益世俗化,再加上对外开放的深入,与国际的交流日益增多,在这种背景下,中国的科学主义开始了由形式向内容分类的转化,出现了科学主义从方法论层面到价值层面的转向。因为方法论层面的科学主义是最低级的形式,很容易遭到各方面的攻击,而科学主义向价值论的转向,为科学主义提供了一种很难反驳的屏障。但是这种形式的科学主义把科学的价值极端化,否认其他学科的价值,进而想同化其他学科的企图在现实中也是面临很紧张的关系。因而,在九十年代中后期又无形中开始了向认识论的转向,试图通过自然科学(心理学、认知科学等)改造传统认识论,以此倡导一种完全自然化的局面,进而实现科学主义的扩张。可以说这种变化反映了国际科学主义发展的新趋势,由于市场经济的确立与完善,这种新的变化也日益渗透到中国的科学主义的表现形式中。具体来说,未来中国的科学主义将在两个层面影响我们的生活:首先,在理论层面上,对人文社会科学进行自然化是一种普遍的趋势;其次,在实践层面上,改造技术决定论的内涵就是一种必然的趋势。总之,由于在市场经济的导引下,中国日益的世俗化,三种形式的科学主义中,只有技术决定论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在实践层面还有广泛的生长空间,但是这种技术决定论也不是先前的那种了,而是更多的吸收了价值论、认识论内涵的新的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了。在理论上,统一科学运动将采取更为精致的方式,这种结果是很必然的,因为它符合多方的利益需要。更为重要的是以它作为一种普遍理念,将导致社会改革阻力和成本都最小,从这个意义说,它的积极的建设功能是不可否认的。


4
结 语


基于上述分析,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在近期中国的思想舞台上将成为当前主流的思潮。如何评价中国科学主义的二十年发展史,正如华世平指出的那样,科学主义在中国的出现指涉了:“中国的知识分子努力填补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失败所造成的智力空白。当唯意志论得到修正后,胡的历史唯物主义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得到了普遍的接受;苏的技术决定论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由于它的去政治化的本性(depoliticized)已经取得了更多的应用;金的经验的科学主义正在变得很流行,因为人们的渴望是多元化,特别是八十年代中期以来这种趋势得到了很大的加强。”[17]在华世平看来,这三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在三种层面上对重塑中国的政治文化起了重要的工具作用,即共产主义的最终目标是令人满意的(意识形态层面)、当前政体的实用主义政治取向是正当的(操作层面)、人们对多元化的强烈需要也已出现(容忍的层面)。从这个意义上说考察中国近期的科学主义的表现形式,并预测它的未来发展趋势,对于理解当下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内涵的演变是有重要的现实意义的。




图片


参考文献:


[1][10]Tom Sorell Scientism: Philosophy and the infatuation with science [M]. First published by Routledge. 1991.1、4. [2][4][5][6][7][8][9][17]Shiping Hua. Scientism and Humanism: Two Cultures in Post-Mao China (1978-1989) [M].Published b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5.15、19、18、64、73、74、82、155. [3]F.A.哈耶克.社会主义与科学[J]转引自哈耶克,经济、科学与政治[M].冯克利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253. [11][12]里查德.沃林.文化批评的观念[M].张国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264、210. [13]杜威.人的问题[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转引王元明.行动与效果:美国实用主义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27. [14][15]阮新邦.批判诠释与知识重建——哈贝马斯视野下的社会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23、72. [16]巴里.巴恩斯.局外人看科学[M].鲁旭东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168.




作者简介


李 侠(1967-)男,辽宁省辽阳人,中南大学 哲学系,教授 博士,研究方向:科技哲学与STS。



图片

Study on the forms of scientism and trend of development during recent period in China —Review Shiping Hua‘s Scientism and Humanism: Two Cultures in Post-Mao China (1978-1989) Li Xia(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3, China ) Abstract: The paper analyses three forms of scientism during recent period of China in detail and engenders historical background. The paper points the function of three forms of scientism in chinese history of thought and their limitation and trend of development in the near future. Today, Whe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gradually becomes main event of man‘s practice, It is very important to reflect development and evolution of scientism at present situation of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