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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月13日 星期六

我的妈妈

        媽媽年輕時候,極好看。   

      我十七八歲的時候,常問外婆,我和妹妹好看,還是媽媽好看?外婆總是嫌棄地說,你們都沒你媽好看!當年,你舅舅的同學都跑到我們家來看美女。有人跑家裡來看你們麼?


      媽媽有張年輕時候的照片,低頭看書,頭髮略微自來卷,鼻梁很高,五官精緻,淺笑盈盈,臉頰一個深深的酒窩,像个洋娃娃。媽媽長得太好看,這讓外婆很不放心:上山下乡的时候,外婆让兩個舅舅去了農村,換媽媽可以待在外婆身边,留城工作。南京解放后,外公是城南民兵组织团练的头目,当年南京抢米风潮的时候,外婆家的米店曾经被抢,外公对天开枪了。后来第一批镇反,外公就被槍了。媽媽的成分不好,留城分配的工作也很差,在一家街道的搪瓷廠做工人。


      爸爸和妈妈的婚姻是门当户对媒妁之言。两家都是老南京人,也都是做生意的。妈妈家住门东,外公是开米店的,爸爸住门西,爷爷年轻时在上海开纺织厂,淞沪会战,上海沦陷,工厂被炸了,爷爷回到南京吃了不少苦,白手起家又开了一个小的卖三轮车的店铺。爸妈的媒人是爷爷青梅竹马的表妹,是南京城南最大丝绸庄的王大小姐,说媒的面子足够大,亲就这么定下来了。


      爸爸年轻的时候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头发纹丝不乱,一副小K的样子。可是,外婆总嫌爸爸黑皮,个子不高。说他相亲的时候搽粉了。我小时候记事了,家里还在说这事。我记得家里妈妈脂粉口红全无,倒是爸爸经常倒腾,脸上贴个土豆美白什么的。


       我的童年很孤獨。若論留守兒童,我也是吧。我在外婆身邊長大,媽媽週四休息,就接我回自己的家。童年的記憶已经模糊了,到現在我都很討厭傍晚時間,媽媽正常下班,就到外婆家看我一眼,和我玩一会,然後走了;如果加班,妈妈下班迟,就不会来看我。傍晚的时光是不确定的漫长的等待。我記得一次,媽媽没有按时来看我,那就是又加班了,我倔強的要去接媽媽,我一個人站在城墙脚下叉路口的路燈下,站了很久很久,一直到路燈亮了,後來來了一隻狗,我吓得跑起来了,跌倒,手和膝蓋都破了。媽媽順著路正好找到我了,把我扶起来,我开心地什么都忘了。妈妈帮我擦手,大抵说了一番,见到狗不要怕,你不怕动物,动物就怕你了。


       上小學後,我回到了媽媽身邊。媽媽还是經常加班。那時候,家裡沒有電視,也沒有什麼娛樂活動。媽媽經常十一點多才下班,爸爸會拖著我陪他,煮一點宵夜,吹《春江花月夜》給我聽,時間差不多的時候,爸爸就騎著自行車去接媽媽下班。我从来不怕黑夜,因为一会,妈妈就回来了,然后家里灯都亮了,全家人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吃宵夜。


        回到妈妈身边后,每週休息日,妈妈带着我去看望外婆。外婆家在中華門城堡附近的中营,往返都要经过中华门城堡,就在城堡旁邊,有一家国营的食品小商店,每次从外婆家回家,妈妈爸爸都会买一两样零食给我。 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商店有一种小塊的巧克力賣。從外婆家回來,媽媽都要買一塊給我。那年,我數學考了不及格,爸爸一個暑假都沒跟我說話,媽媽则很困惑地看著我問,“是不是巧克力吃多了?巧克力吃多了是不是會變笨?以後不能再給你吃巧克力了。”


      我上学后,调皮捣蛋,丢三拉四,作业马虎,经常被老师训。爸爸到学校开家长会觉得很难堪,后来干脆不去了。爸爸也不愿意老师欺负妈妈,禁止妈妈去开家长会。开家长会成了我最难捱的时光,要么没有家长参加,要么只能求姑姑帮忙去开家长会。


      媽媽性格太溫順了。媽媽說,我出生的時候跟一隻小貓差不多。當時醫生建議,我身體不好,不好養,最好遺棄不要了,活活的孩子要被溺死,媽媽就一直哭一直哭,外婆說是她救了我。外婆拿主意說,“不行。這是頭生子,聰明,要留著。”  於是,我活下來了。爸爸的姐姐一直沒結婚,想領養一個孩子。爺爺做主,讓媽媽再生一個,如果是個男孩,就自己留著,把我送姑姑,如果是個女孩,就留下我,把妹妹送姑姑。媽媽也是沒有意見。


      媽媽脾氣出了名的好,從來沒有跟家裡任何人吵過架。媽媽說,跟爸爸吵架就為了我。這也讓我脾氣甚是暴躁,因為總覺得媽媽太好說話了,也許是一種互補。


      妈妈有两个手指残疾,生妹妹那年,在厂里被冲床压断了。我有个模糊的记忆,外婆抱着妹妹送到妈妈跟前,帮着喂奶。爸爸很介意媽媽受的工傷,對她的工作環境也忿忿不平。等到我上初中的時候,國家開始改革開放,爸爸空閒的時候去鄉鎮企業撈外快,家裡經濟條件好起來,爸爸就讓媽媽休病假。再後來,媽媽第一批留職停薪,做了全職家庭主婦。


       我初二的時候,媽媽就基本上全職在家了。媽媽燒了一手的好菜。家裡人來人往,對媽媽手藝讚口不絕。爸爸是长子,過年的時候,整個家族都會來我們家團聚,宴請一直要持續到大年初五,都是媽媽一個人張羅。媽媽自己扎蹄膀,炸魚、風雞、风鸭、做蛋餃......蝦仁滑蛋、糖醋里脊、五香牛肉.........我最愛香酥雞,媽媽過世後,再也沒有吃過。


       在我整個學生生活期間,都在媽媽精心照顧之下,這讓我嚴重挑食,比如,綠葉菜配錯菜就不吃,不吃内脏,不啃骨头、吃鸭不吃皮,吃榨菜不吃皮........ 坏毛病一堆,这让妈妈很担心,自己姑娘被惯坏了没规矩。于是总是嘱咐我,“自家可以这样,在外吃饭不行啊。” 你在外面干脆别吃了,不准挑爱吃的吃,也不准乱吐皮,回家再吃好了。”


     妈妈不但照顾我,还要负责照顾我的宠物。 我從小鴨子、小雞、兔子、小狗寵物基本不斷,但是,都是媽媽負責養,我們負責玩。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养了三只兔子,妈妈连洗带切,每天要喂满满一澡盆包菜。爸爸不高兴了,仍了一个麻袋给我,“没人替你搞包菜,自己的兔子自己去菜场捡菜去。整天让你妈做事。” 我只好拖个麻袋,磨磨唧唧的去菜场捡蔬菜,一回头,看到妈妈躲在后面,远远地看着我。媽媽也總是发愁地說,你把花養好,才能結婚;把狗狗養好,就能生孩子了。


      到現在,我經常在山區到處跑,農村學校的食堂也吃得津津有味。家里花園裏繁華似錦,家裡兩隻貓貓活蹦亂跳。轉眼,我也到了當年媽媽去世的年紀。嗯,終於,沒有媽媽,我也把自己照顧好了。


        直到写下这些文字,才知道意识到原来黄昏的难耐情绪是深入骨髓的童年对妈妈漫长的等待和妈妈离开后的孤寂;而无法抵御的深夜的美食,饱腹后躺床上的感觉,那些温暖、是家,还是和妈妈在一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