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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25日 星期日

旅顺日俄监狱游记兼谈中日韩三国的民族主义

在旅顺游览的第一站是旅顺日俄监狱博物馆。这座监狱原先是1902年由沙俄所建,日俄战争后,日本在1907年进行了扩建。青色墙砖的部分是沙俄所建,总计85间房间,红色墙砖的是日本加建的253间牢房。

监狱博物馆面积大、保存的非常完好,牢房还原了当年陈设,可以了一窥犯人的待遇、生存状况,墙上中日韩文字标注讲解,没有任何哗众取宠的监狱场景模拟,庄重肃穆,在一众博物馆里令人耳目一新。房子没有被分给其他单位占用,资料上说,日俄监狱博物馆1971年就作为博物馆对外开放,真是不可思议呢。

参观快结束的时候,靠近出口的一栋小房子,看到安重根三个字,让人恍然大悟,揭开了监狱完好保存之谜。

1909年10月26日,前日本首相、刚刚卸任朝鲜统监、就任枢密院议长伊藤博文巡查满洲,抵达哈尔滨火车站后,被一名年轻的主张朝鲜独立的民族主义者枪杀,轰动世界。刺客就是安重根。刺杀后,他当场被捕,被日俄军队共同押解到当时的“关东都督府监狱署”,也就是旅顺日俄监狱关押并审讯。第二年2月14日,日本关东都督府地方法院判决安重根死刑,3月26日10点,安重根穿着母亲做的白色韩服在旅顺监狱里走上了绞刑架。

安重根被朝鲜和韩国两边都视其为民族英雄,日本人也尊敬他,关押审讯期间,法院和看守纷纷求其题字。临刑前,应日本宪兵千叶十七要求,他题写了“为国献身军人本分”,这句话后来成了韩国军队的座右铭。

2001年,为了抗议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20位韩国示威者要在汉城日本大使馆外断指抗议,震惊了中国人。【1】这种抗议方式来自安重根。1909年3月安重根等11人切断了自己左手无名指的一个关节,在韩国国旗---太极旗上血书写“大韩独立”,创建了“断指同盟”,并决定采取暗杀方式打击日本人,伊藤博文就是他们后来成功刺杀的对象。在监狱里,安重根题写的每一个书法条幅,都用自己断指的左手按个手印。

安重根对中国影响也巨大,除了报纸长篇巨幅报道,八杆子不到一起去的一堆各界名人,袁世凯和孙中山、章太炎、蔡元培、梁启超、蒋介石都纷纷为其题字题词。“五四”前后,学生们最爱演的话剧,就是安重根。

有人曾问我,中国的民族主义是不是受日本影响,我想了半天。中国民族主义不是学来的,而是挨打被日本揍出来的。中日甲午战争结束后两年,1897年底,严复翻译了《天演论》,很快风靡中国,被中国知识分子奉为圭臬,清末到民国的名人都是他的粉,别的不说了,胡适原名胡洪骍,看了这本书以后把自己改名胡适了,“适者生存”的“适”。【2】中国几乎所有的民族主义者,都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者。

费正清在《伟大的中国革命》一书中,说激烈的改革派都是急进的民族主义者。中国的百日维新、以及清末新政确实跟要跟日本学,1900年前后派遣的赴日的留学生,也都接受了日本急进民族主义。秋瑾、汪精卫、陈独秀、周恩来、鲁迅、蒋介石、还有王国维🤦‍♀️,这位也是留日学生, 反清的、废除帝制的、倡导科学民主的、搞共产主义的、搞新文化运动的、成立伪政府的、搞独裁的、还有拥护帝制的,无一不是民族主义者,都无法容忍作为社会-政治统一实体的中国的消亡,都要救亡图存,要富国强兵。
义和团肯定不是民族主义者,“反清”或者“扶清”,对应的仍是“王土”的概念,民族的概念和国家的概念密不可分。话说回来,提出“民族自决”口号的,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韩国人,也不是中国人,这是美国总统威尔逊,在1918年巴黎和会前夕提出的。

中国大众的民族主义受谁影响?我憋了半天:韩国,韩国。自打威尔逊发表演讲,提出关于战后世界的蓝图的十四点建议,其实,里面的“民族自决”是准备用来解决西欧问题的,朝鲜人闻风而动。威尔逊担任美国总统之前,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任校长,任内普林斯顿大学出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位亚洲人博士,获得国际政治学博士的李承晚。

1919年,朝鲜高宗李熙神秘死亡,以3月1日的国葬为契机,3000多学生以及群众在汉城塔洞公园集会,集会上宣读《己未独立宣言》,引发了朝鲜民族解放运动“三一运动”,数十万学生、劳工等人士走上街头,运动很快波及全国。两个月以后,中国政府在巴黎和会外交失败,引发3000多学生代表云集天安门广场抗议,“五四运动”爆发。

费正清的《剑桥中国史》称之为学生的爱国主义。另一名研究义和团运动著称的汉学家周锡瑞(Joseph W. Esherick)认为,民族主义扩大到中国一般老百姓中,主要是在日本侵入中国时。

中日韩三国文化盘根错节,相互交融回荡。去韩国游览时,曾见过十来位韩国大学教授,除了都会英语,基本都能阅读中文和日文。中国人大国天朝自居,只用自己语言看自己历史。中国历史课本上的历史,不仅仅是唯物史学观,更是中国中心史学观的产物。

可能有人会抬杠,追究一下断指的风潮究竟是哪个国家起头的。研究谁第一个断指,毫无意义,溯源肯定来自中国,由韩国人发扬光大,出口再转内销到中国。断指抗议,五四时也有,在向冯国璋请愿过程中,一个叫张传琦的学生在演说时,讲激动处,当场断指,天津学联主席谌志笃在五四当天也愤然断指写血书。再到后来,“落后就要挨打”,这种深入人心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和儒家经世致用一结合,任何主义都被做成了生意,到现在中国社会物质主义横行,出了一大堆精致利己主义者,爱国主义概莫能外,中国爱国者连自己手指都舍不得砍了,专门砸别人头。

在旅顺日俄监狱博物馆一公里远,还有监狱墓地,2002年和2008年两次开发,建设了大量商品房,墓地遭到破坏,只剩了一部分。查了一下资料,墓地的挖掘最早是在1965年“四清运动”期间,主要是为了展览,展览结束,尸骨就没了。70年代又挖掘过一次墓地,也是为了展览,那时声光电齐上,2007年时,也是有雕塑和场景。我以为没有这些玩意,原来是我没赶上看。

寻找与挖掘安重根遗骨一直时朝韩双方共同纪念的形式之一,1994年,中韩签订的文化协议要求中方协助调查寻找安重根遗骸。安重根的家人长期生活在中国,夫人、母亲、弟弟都殁于上海,尸骨也遍寻不到。【3】

2013年为了修建安重根纪念碑中日韩之间还打了一场口水战,日本政府发言人兼官房长官菅义伟就中国应韩国要求,在哈尔滨火车站建安重根义士纪念馆一事向中国和韩国提出抗议,并称安重根是“恐怖分子”。安倍则称:“伊藤博文是受日本人尊重的伟人。“ 【4】

被刺杀的伊藤博文,是明治宪法的主要缔造者,他认为,日本适宜在普鲁士模式上逐步推进,而不是政府行政工作向议会多数负责的英国体制,同时,伊藤博文认为,在欧洲,历史和宗教一起为立宪制度提供了基础,但是,日本没有这样的基础,只有皇室才能够成为“我们国家的基石”。伊藤博文相信,群众参与国家治理是无法逆转的世界潮流,社会变革乃大势所趋,政府“必须摒弃暴政,乐于与人民分享政府权力”,才能控制这种趋势并使之有利于政府巩固。他很有信心“日本即使放开思想管控,人民也 不会误入迷途。” 伊藤博文为日本从1881年开始的十年修宪定下基调,并负责编撰宪法的任务。1888年,伊藤博文辞去总理之职,改任枢密院议长,这是关于宪法解释和修正事物的最高权威机构,1889年2月11日,传说中第一任天皇神武天皇的登基周年纪念日,日本颁布了《大日本帝国宪法》。

明治新政府成立之初,伊藤博文就提出废诸藩,建立府县制度。1884年伊藤博文带头提议以西方内阁制取代太政官制,并旋即成为日本第一任内阁总理大臣,他曾先后四次担任日本首相一职。

伊藤博文还是日本现代化的奠基人。伊藤博文改革货币制度,负责监督新货币的铸造及新货币制度的实施,推进了日本资本主义的发展。修建铁路,大力发展工业,为日本的产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工业化奠定了物质基础。【5】

对中国人来说,伊藤内阁发动了甲午战争,战争期间,伊藤博文亲自指挥,战后逼迫李鸿章签订了《马关条约》。事关朝鲜问题的《天津条约》也是伊藤在第一次担任首相时和李鸿章所签。但是,伊藤博文反对日俄开战,试图通过谈判以承认俄国在中国东北的特殊权益换取俄国承认日本在朝鲜的支配权;对朝鲜人来说,伊藤博文罪大恶极,逼朝鲜高宗退位,强迫朝鲜签订新的“日韩条约”,解散朝鲜军队,但是,伊藤也是反对吞并朝鲜的人,希望帮助韩国复制明治维新,日韩携手抵御西方列强。

伊藤博文也支持中国戊戌变法,变法期间,伊藤博文到访北京,变法派官员曾纷纷上书请求重用伊藤,给予其军事、财税、外交实权,吓得慈禧赶紧回紫禁城重新训政。变法失败后,梁启超逃亡期间也曾写信向伊藤博文求助。

日本没有了伊藤博文,山县有朋成为日本政界最有权势的元老,这位就是日本“皇军”之父,这位颁布征兵令,年满20岁的日本人都可以当兵,武士阶层退出历史。他颁布的《军人训诫》和由天皇颁布《军人敕谕》,打造了属于日本属于天皇的军队---“皇军”。1900年,山县有朋趁自己组阁做首相,修订官制,制定了“军部大臣现役武官制”,规定担任陆军大臣或海军大臣的人必须是现役大将或中将,这样军队实际拥有了否决内阁的权力:如果政策看着不合心意,他们就故意不推荐,就别想把内阁组起来,比如1912年西园寺首相拒绝增加军费,陆军大臣辞职,军部故意不提名,西园寺无法组阁,只好辞职了。这条政策是冲着伊藤博文的支持的政党内阁去的。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坛由元老把持,不用选举,小圈子相互推荐担任首相并组阁。伊藤博文首开先例,任命了政党领袖进入自己的内阁,直接效应是两年后,日本历史上第一个政党领袖被任命为首相。

1900年,伊藤博文开始组建自己的政党,日本开启了政党内阁。最后,一向讨厌政党政治的山县有朋也不得不妥协,最后组建自己的政党,两大主流政党的出现,为日本今后的政党政治铺平了道路,1918年,政友会总裁原敬被任命为首相,日本出现第一个政党政府。伊藤博文曾说,如果他在中国,不一定比李鸿章干的更好,但是,如果李鸿章在日本,会比他干的更好。这话说的真是扎心呢。从1908年开始的七年时间,伊藤博文的政友会一直在下议院占据绝对优势,是如果他没死,在政界纵横捭阖,说不定就能够想出办法,遏制军部干涉政治的势头吧,那么,也许日本就很难走上军国主义道路。但也很难说。

在日本国内政治中,伊藤博文是鸽派。当年的日本有多激进呢?《马关条约》签订中,日本条件十分苛刻,李鸿章和伊藤十年友谊尽毁,日本激进分子谈判期间刺杀李鸿章,一颗子弹打中右眼下方,国际舆论哗然,伊藤博文颜面尽失,一颗子弹,李中堂替大清省了一亿两白银。日俄战争后,日本国内发生日比谷暴动回应《朴茨茅斯条约》的签订,认为俄国没有割地和赔款,日本利益被出卖了。再后来,更加的激进。首相犬养毅因为有意与中国谈判解决九一八事件而被刺杀,【5】包括伊藤博文的接班人政治元老西园寺公望都在被暗杀名单上,日本三十五万人用鲜血联署请愿要宽大处理凶手。松冈洋右在国联洋洋洒洒的演讲,只感动了一个国家,日本!国联以42票对1票(日本)通过了李顿的调查报告,不承认伪满洲国。日本旋即退出国联,松冈洋右回国后受到英雄般的欢迎,日本人的爱国热情空前。来自军队和民间新兴的社会精英取代了政党政治家,日本国内民族主义情绪高涨,连新渡户稻造,这位殖民地的经营家,也因为自己关于“军国主义危害更大”的言论低头认错道歉。没有最激进,只有更激进。海军大将出身,前朝鲜总督,斋藤实首相也被刺杀了。日本在军国主义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雨果说,历史是是过去传到将来的回声,是将来对过去的反映。这些所有的过去的故事,决定了我们今天世界的各个方面。

最后放一张泡菜坛子照片。

参考文献

【1】韩国两民众自断手指 抗议日对独岛自宣主权(图)

【2】胡适:《我的信仰》

【3】封面新闻寻找安重根遗骸

【4】环球网|日抗议中韩设安重根纪念馆 称其是“恐怖分子”

【5】詹姆斯·L.麦克莱恩  |日本史(1600-2000)


2 則留言:

  1. 这篇文章是经典之作,每一段阐述事实后的定论,都是论文级,浮想联翩,绝对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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