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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5月3日 星期二

科学主义: 阅读当代中国的一把钥匙 —— 评华世平的《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后毛时代中国的两种文化 ( 1978- 1989 ) 》

   

编辑按语:五四将至,回望百年,我们民族的一代代精英,致力于从西方引进德先生和赛先生。我们的启蒙和救亡刚好赶上了西方科学革命和工业化背景下世俗化浪潮的尾巴。在中国,德先生不幸缺席,而赛先生挟技术的冲击力,成为强势语音,我们误以为有了赛先生就可以强国富民,在引进的主义扫荡了传统儒佛道之后,我们把赛先生供了起来。  98年了。回头看,我们看到一片道德的废墟,今天,我们得重新审视以往、开始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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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文章详细地分析了近期中国三种科学主义的表现形式,以及这三种科学主义出现的历史背景,并分析了它们在近期中国思想史中的作用,以及它们的局限性和未来的发展趋势,在科技日益成为人们社会生活中的主要事件的今天,反思科学主义在中国当下语境中的发展与演化就具有了重大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科学主义;近期;表现形式.
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有关科学主义的争论逐渐引起了国内学界的普遍关注,这可以被看作是第二次启蒙运动深入发展的结果。然而近二十余年来的理论发展,汉语学界关于科学主义的发展态势以及所持立场已呈明朗化的趋势,现在是到了系统地总结这种思潮的时候了。为了更好地清理科学主义思潮的深远影响,有必要跳出特定的语境,反思站在局外的第三视角的观点,只有经过这种对比分析,我们对科学主义的理解才不至于片面。恰好华世平博士1995年在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著作《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后毛时代中国的两种文化(1978-1989)》为我们的对比研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参照系。对此,本文将以华世平的文本为大纲,结合中国近期的科学主义思潮的发展进行一些粗线条的分析,基于这种考虑,本文将有重点地分析以下问题:近期以来存在于中国社会中的科学主义的各种表现形式、它们出现的时代背景,以及未来中国科学主义可能采取的主要表现形式。



1
近期以来中国科学主义的主要表现形式及特点


在阐述这个问题之前,首先需要明确这里所指的“近期”的内涵:本文所指的“近期”是指:中国自1976年粉碎“四人帮”以来,尤其是党的十一界三中全会(1978年)以来,直至上个世纪末。其次,为了保持论证的概念的前后一致性,我们还得界定一下科学主义的概念内涵(取最近意见比较一致的看法),按照索雷的经典定义,科学主义是指:“一种关于科学(特别是关于自然科学)的信念,它认为科学是人类知识中最有价值的部分,之所以最有价值是因为它最权威、最严肃和对人类最有益。”[1]索雷把西方的科学主义分为两类:一类是科学的经验主义(scientific empiricism);另一类是自然主义(naturalism),它企图把哲学同化进自然科学中。这也是目前西方学界对科学主义认识的一种共识。旅美学者华世平的分析也是以此为基础的。华世平博士(Shiping Hua,1956-)是美国路易维尔大学的政治学教授,同时兼任全美中国政治学会的主席。他的研究也多围绕中国当代的政治文化问题,近几年常回国内举行讲座以及参加国内的学术会议。按他的说法,“我把这三本书叫做‘中国政治文化三部曲’。第一本书是《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毛时代后的两种文化1978-1989》,是1995年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第二本书叫《中国政治文化,1989年-2000年》,是2001年由美国M.E.夏普出版社出版的。第三本书是《中国政治文化中的乌托邦思想》。”(华世平,2004年5月28日在天则经济研究所的演讲)这三本书都是用英文写的。通过上面的介绍,不难发现华博士的研究涵盖了中国改革开放后近三十年的政治文化进程。因此,对华世平的观点的分析,对于我们理解国内的争论具有很好的局外人的意味。本文的比较分析主要是针对他的第一本著作。   回到科学主义的主题,华博士认为:“科学主义通常被看作同其它学科的分支或文化相比较而言的,科学被赋予了太多的价值。它指涉了(1)科学是统一的;(2)科学没有界限;(3)科学在预测、解释和控制等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4)科学的方法授予了科学结果的客观性;(5)科学已经给人类带来了益处。”[2]在这个基础上,他认为在1978-1989年之间,中国出现了三种形式的科学主义即: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materialistic scientism)、技术决定论(technological determinism)、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empirical scientism)。这是与西方分类有些不同的,西方的许多学者几乎都没有提到或很少关注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究其原因,无外乎大凡社会主义国家的科技发展水平相对于西方是落后的,因而他们认为在社会主义国家很难形成科学主义的思潮。其实,这是他们的误解,众所周知,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家都是非常重视科学和技术的发展的,他们的思想直接借鉴和吸收了当时的最新科技成果。因此,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的存在应该是它的题中之意。在这点上,经济学家哈耶克(F.A.Hayek,1899-1992)是深刻的,他早就指出:“传统的社会主义以不同的方式和科学联系在一起。其次,还有一种由自然科学训练出来的无可否认的精神嗜好,就像工程师的嗜好一样,它更喜欢精心创造出来的那种井然有序的安排,而不是自发形成的结果。这是一种很有影响的普遍态度,经常把知识分子引向传统的社会主义方案。这是一种广泛而重要的现象,对政治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3]从这个意义上说,在社会主义的语境下,产生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应该是一种必然,因为全面计划的实施,在客观上也需要科学主义的支持。(比如国内前段时间关于“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争的实质,也在一个侧面上指涉了支持科学主义与反对科学主义的分野,因为自由主义者认为,任何国家干预与计划的实施都是对自由理念的侵蚀,因而他们反对科学主义也就成了贯彻一种理念的必然)不过这种形式的科学主义在当今已经泛化或出现了某种断裂,部分已经融入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中,很难被区分了,它大多体现在执政党的政策制定之中,进而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我们当前文化的一部分。但是要看到这种泛化的科学主义日益失去它最初的作用力,因为越是普遍的意识形态它的作用力越小,而越是具体的意识形态它的作用力越大。因此,粉碎“四人帮”后,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科学主义也日益从边缘走向思想舞台的中心,这就是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和传统的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日益获得了新的生命力,这也与当时的社会背景直接相关:经过十年文革的巨大破坏,整个国民经济陷于崩溃的边缘,随着极左政策的转向与废除,社会的各项事业处于百废待兴的状态,这时思想界的任务就是寻找一种新的促进发展的理论工具,顺应这种时代趋势。科学主义终于名正言顺地走上近期中国思想舞台的前台。华世平把这个过程分为三个阶段,分别为1984年前的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阶段;1984-1989年之间的技术决定论阶段和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阶段。   华世平认为:“很明显,科学主义的出现不能被简单地看作知识分子追求的扭曲,而应被看作是社会经济和政治环境的投射。”[4]他认为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出现的科学主义类型应该是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它在中国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五四时期的陈独秀在“科玄论战”时的观点,但又有很大的不同。而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在近期的代表是以系统论为武器的金观涛,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同样可以追溯到五四时期的胡适;而最有中国特色的科学主义就是以苏绍智为代表的技术决定论。对于这种分类,华世平认为这是由于:“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的起点不象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那样是一元的,它不关心最终的实在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这样的后果使它充满了灵活性,这也表现在民主和多元化上面;同时,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是基于演绎的,而经验的科学主义更关注于严格的检验,对于经验的科学主义来说归纳是更为重要的。”[5]由于上述的原因,各种类型的科学主义无论从内容上还是从形式上的表现都是不同的。大体说来:胡乔木的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的提出是为了反击当时意识形态领域内的人道主义。这主要体现在他1984年写的长文“人道主义和异化”中,胡乔木的理论的科学特征即历史唯物主义,它有两个基本的维度:(1)客观世界的存在不依赖于人的意志;(2)客观世界有自己的发展规律,它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第一个维度涉及到在哲学上用唯物主义的本体论反对唯心主义;第二个维度涉及到用辩证法去反对形而上学。根据胡的观点,真科学和伪科学的试金石是指它是否是唯物主义的或唯心主义的。第二个试金石就是是否坚持辩证法的方法,他指出异化作为一种分类方法属于年轻和不成熟时期的马克思,而辩证法的方法属于成熟的马克思(法国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曾有过类似的划分)。通过分析,不难看出胡乔木的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其实与实际的科学和技术是有相当的距离的,它更多地指涉了政治和意识形态领域的科学主义,而非我们通常意义上的西方的科学主义。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更多的体现了一种乌托邦情结。


对于具有中国特色的科学主义——技术决定论,华世平给出了一个代表:苏绍智(1923-),他认为苏的理论的核心就是发展生产力。华世平认为:“这种方法不仅仅与中国传统的不为知识而知识的思维方式相一致,而是为了解决生活的问题,它对技术的信念和对它的使用是为了政治的目的。”[6]苏绍智提出了社会主义的“阶段理论”,在这个理论中他把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的全过程分为如下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这一阶段还可以细分为两个次级阶段,即(1)从无产阶级革命的成功、政权的掌握,到生产方式的公有制的完成;(2)不发达或不完善的社会主义;第二个阶段是发达的或完善的社会主义;第三个阶段是共产主义。依据这种理论构想,他认为:“这种划分可以推断出从1949年至1956年,中国处于初级阶段的次级阶段(sub-stage),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到公有制的完成;从1956年至1980年,中国进入了初级阶段的第二个次级阶段,即不发达的或不完善的社会主义。”[7]对此,华世平认为:“假如一个人过分强调生产力而忽视生产关系,那么他就变成了一个技术决定主义者,而不是历史唯物主义者。”[8]综上,可以看出,以苏绍智为代表的科学主义:技术决定论,纵然还有许多理论问题没有得到澄清,以及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和标准意义上的科学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这种科学主义与中国的传统文化是紧密相连的,尤其是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实用主义思维取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众所周知:中国历史上一直存在着有技术没有科学的实际境遇;再者,技术对中国人来说历来是解决生活问题的手段,同时也是政治的需要,这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另外,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的出现也是以当时改革开放之初,中西两种社会发展程度对比的巨大差别为时代背景的,如何发展社会主义,成为那个时期知识分子必须思考的问题,因此,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在当时迅速成为主流的科学主义模式也就不难理解了。时至今日这种技术至上、专家治国的社会心理仍然占有主流意识的地位。


对于中国近期的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华世平也给出了一个代表:金观涛(1947-),其实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在中国可以说也有比较长的历史,因为五四时期的胡适、吴稚晖、丁文江等人都倡导过经验的科学主义,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即实证主义的信念。在这种传统的基础上,近期的经验的科学主义又有什么新的特点呢?对此,华世平介绍了金的观点:他认为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是一个整体,考虑到科学和哲学的关系,金认为哲学的起点和科学的起点是一样的,它们应该来自于最普通的概念,即作为基础或后果的物质或实体应该是能被证实的。“金认为科学可以作为一种解放哲学的工具,他感觉到假如一个人不能理解自然科学的方法——尤其是以二十世纪复杂数学为特征的方法,他就没有资格被称为一个哲学家。”[9]从这个描述中可以清晰地发现: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继承了西方传统的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的特征,那么,西方的科学的经验主义的特征是什么呢?索雷认为主要有以下几个主题:“(1)科学是统一的;(2)科学没有边界;(3)科学已经在预测、解释和控制等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4)科学的方法使科学的结果具有客观性;(5)科学对人类是有益的。”[10]尽管各种类型的科学的经验主义并不一定都满足这五条,但也多是围绕其中的几点展开论述的。对照金观涛的上述观点,不难看出,他是典型的经验的科学主义。那么,他的科学主义与五四时期和西方的科学的经验主义又有什么不同呢?金观涛的科学主义建基于系统论、控制论和信息论。他认为,在系统的功能方面有四种模型:停滞、用新的替换旧的、灭亡、超稳定性。金观涛根据这种假定,认为欧洲社会的转变属于第二种类型,这种类型的社会转变机制是逐渐变迁的,它的结果是新的系统逐渐地从旧的系统中被创造出来。相对而言,中国社会属于第四种类型,这种类型的社会变迁机制的特征是突然性和整体性。任何次一级系统从平衡点的偏差,都将导致整个结构的崩溃,同时所有的新系统的萌芽特征也将被摧毁。之所以做这样的分析,是因为他认为,中国的封建社会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而系统论非常适合于这种封闭的系统。对他的观点正确与否我们先暂不予评论,但是金的理论(以系统论为代表)没能充分考虑到中国社会的复杂性,而且从本质上讲,系统论要求的边界条件并不能完全符合中国社会的实际状况。


2
近期中国三种科学主义的缺失与局限


通过上述对华世平列举的中国近期三种科学主义的分析,我们可以梳理一下它们各自存在的问题与局限。粉碎“四人帮”后出现的胡乔木的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可以看作是对十年文革过后的反思,当时人们的思想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如何发展社会的生产力?都是摆在人们面前亟待解决的问题。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胡乔木提出了他的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他通过分析马克思的异化和人道主义的理论,认为在成熟的马克思著作里,科学是哲学的起点,用以反对王若水的唯心主义的观点,后者认为,马克思主义的起点是人。现在看来,这种形式的科学主义虽然起源很早,但并没取得十分突出的理论贡献,它只是又一次提出对本真的马克思主义的关注,以及对异化问题和人道主义的重新思考,只能算中国在过渡时期对如何认识马克思主义的一次严肃思考,正如胡乔木在理论层面上所坚持的那样,观察的客观性原则承诺了共产主义必然成功,因为在他看来,科学承诺了解决所有问题,不仅仅是社会与经济问题,而且还包括政治问题。这可以看作是胡试图保卫和重新回到马克思主义的一种尝试。当年之所以引起轰动,是因为经过十年的思想禁锢,人们迫切地想理解自身和所处的社会的真实状况。胡的观点很少涉及到当时的最新科学技术与社会的问题,对于社会经济的发展也没能提出建设性的意见,但是它对于统一当时人们的思想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加深了人们对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同时,他的科学扩张主义也为后来科学主义思潮在中国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近期中国的三种科学主义类型中,技术决定论有着巨大的影响。它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结合也是最紧密的,但是客观地讲,对于如何发展社会的生产力,苏绍智并没有提出什么特别有新意的创见,依旧使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来为生产力的解放寻找一种有效的出路。但是,他提出的社会主义的“阶段理论”还是一项很重大的理论成就,它使人们能够很客观地认清中国目前的发展阶段,对于克服我们意识中根深蒂固的急躁与冒进,以及对于今后选择发展的路径是有很大的帮助的。很明显,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具有很强的实用主义倾向,与西方传统的科学主义有很大的不同,这也反映出这种中国式的科学主义在学理和理论渊源上存在着先天的不足。当八十年代中期,邓小平同志提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时候,可以看作是这种科学主义的新发展,它的重要性在于,给出了如何发展生产力的一种全新的阐释。时至今日,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仍是中国的主流科学主义模式。


至于第三种类型的科学主义: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与西方的经验的科学主义也有很大的不同。在西方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主要偏向于实证主义。在当代,这种实证主义主要是指在逻辑经验主义传统中发展出来的英美分析哲学传统。当前这种理论进路遭到了严重的挑战,面临着许多危机,尤其是六十年代以来,法国的结构主义和八十年代以来美国新实用主义的复活,都导致了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的衰落。在中国近期兴起的经验的科学主义虽然历史的渊源比较久远,但与五四时期的同种类型的科学主义相比,它有了明显的变化,那时的科学主义建基于泛科学的概念,主要是指西方新科学思想及方法,这在“科玄论战”中有比较清晰的显示;而八十年代的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主要是利用“老三论”(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的思想方法为理论的基础。可以明显地看出,它是利用当时最新的科学知识来阐释中国的问题,这种形式有它比较明显的优点:观点新颖,给当时沉闷的思想界注入了一掬活水,对于人们解放思想,开拓进取提供了一种理论的尝试。但是,由于中国的问题的复杂性,这些理论并不能完全适合中国的实际国情,因而它无法包治百病,很快就暴露出它的局限性。由于社会系统具有多重维度: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等,而且这些系统都是开放的系统,它的演化变迁所需要的条件的不确定性,这些都导致老三论无法充分解决中国的现实问题,最多只能是局部适合。因此,顺着这个思路到九十年代初,许多学者利用“新三论”去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这可以看作是这种思路发展的一种必然的延续。时至今日,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在中国仍有广泛的市场,它促使这些新观念立刻成为大众的公共话语,对于这些理论的普及来说,功不可没,更为重要的是它也引导人们用多个视角去审视中国的现实问题,打破了任何单一的理论的局限,这对于冲破传统的政治话语霸权有重要意义,同时也为文化多元性的形成提供了一种具体的实践模式。从一定意义上说,通过这些新知识的引进与介绍,我们获得了“一个空间的开拓,在其中,思考重新成为可能。”[11]


3
近期中国科学主义的发展趋势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出现的三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在今天经历了严重的分化与整合,换言之,随着我国开放步伐的加快和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化、政治民主化进程的深入发展,以及文化多元性的逐渐形成,有些类型的科学主义逐渐失去了主导话语地位,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渐渐地淡出思想界的舞台。唯物主义的科学主义的发展就是这种情况,它的出现完全是由于文革过后,人们急于从学理上厘清马克思主义的本质,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和中国社会发展的关系,以及极权政治出现的思想根源。这就是以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和人道主义理论为突破口,所展开的重新认识马克思及其理论的过程。这场理论争论起到了对当时中国人的思想解放的作用,同时也间接说明文革期间的政治理论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歪曲和篡改。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与科学和技术并没有太多的直接关系,因而,它的出现只是过渡时期人们思想的反思需要,中国当时的许多实际问题尚未充分暴露出来,但它从理论上完成了对马克思主义重新认识的启蒙作用,对于我国后来的改革提供了理论上的支持。因此,近二十年来中国有影响和持续时间较长的科学主义主要是以下两种:技术决定论和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


经验主义的科学主义,可谓历史悠久,自从培根、笛卡儿以降,经验主义一直是西方大力推崇的。正是由于经验主义的充分发展,为实证主义的出现准备了坚实的思想基础。近期中国的经验的科学主义的理论基础是在西方原有的理论基础上,吸收最新的科技成果如“老三论”以及比较晚近的“新三论”。不难发现,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主要是基于一种新的科学成果或新的科学思想来丰富或替代原有的意识形态的方法,它的进步意义在于推动了新的科学知识在中国的传播,丰富了人们认识世界的视野,打破思想的僵化,同时也开拓了一种新的文化形式,对于文化多元性的形成有积极的促进作用。但是,我们要看到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缺乏自己的生存土壤(缺乏对受众群体的文化背景的整合与新观念的创造性转化,洪谦先生在四十年代对逻辑实证主义引进的失败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因而它很容易沦落为一种贩卖新理论的形式主义的东西。这也导致了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更新换代的速率比较快,不容易与本土文化进行深入的结合,这样一来,它的功能和影响力也就无形中减弱了,如果没有最新的理论补充,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很快就被遗忘了。


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之所以能在中国迅速传播开来,并且成为最有影响力的思潮,是因为它直接指涉了当时中国的现实,即经济接近崩溃边缘的紧迫处境、与西方发达国家的差距逐渐加大到令人无法接受的程度,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加快,这种差距由隐性的遮蔽状态转变为显性的公认的事实。在痛定之后,人们急于想找到解决的办法,而这时技术决定论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国人的首选策略,同时它的出现也指涉了经过十年文革,人们已经厌倦了多年的极左政治说教,而技术决定论恰好在这两方面满足了人们的内心渴望,疏离政治。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迅速成为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准意识形态。顺应这种思想趋向,党的各项政策也逐渐转向经济主战场,因此技术决定论又获得了政治意识形态的支持。致使“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迅速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口号,它也反映了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已经取得了主流话语地位。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年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不能说没有这种技术决定论思想的贡献,它对于中国经济迅速走出困境、人民生活水平迅速得到改善、与世界先进水平的差距的缩小、综合国力的加强是功不可没的。但是,我们要看到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也有它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即加快社会的单向度的发展进程,片面追求速度和效率,而无视整个社会的精神层面的发展,致使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留有许多弊端,使我们刚刚萌生的市场经济处于一种畸形发展的境遇。从这种紧张中,可以发现两种文化之间已经出现断裂,如果这种情况得不到扭转,将造成社会出现大范围失范现象,最后造成人们对现代性认同的危机,正如里查德·沃林指出:“面对这些固定而全能的存在的命运,人类自由的可能性就变成了纯粹伴生的和难以把握的东西。”[12]虽然技术决定论在近期中国的实践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是,我们要看到它的哲学基础是实用主义的,这就注定了它的发展是有局限性的,因为实用主义对功利性的追求,不可避免地回避对永恒和绝对性的探索,因而在真理观方面就倡导效用论的主张:即有用就是真理,进而导致人们认识的庸俗化。然而,我们也要看到从本质上讲实用主义是一种行动哲学,它的特点就是强调行动、注重效用、提倡开拓进取,正如杜威指出的,哲学不是关于知识的学问,而是关于智慧的学问,“智慧与知识不同,智慧是运用已知的去明智地指导人生事物之能力。”[13]从这个意义上说,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更多地关注了现实社会中的人,因而也是它获得广泛赞同的深层原因。同时,技术决定论还加强了工具理性的主导地位,使生活世界殖民化(colonization of the life-world)。对此学者阮新邦认为:“现代人所面临的存在困境是对自己的存在缺乏了归属感和意义,这一种感觉随着科学技术的发达及由此衍生的科技理性对人的控制而加深了。”[14]其实,在哈贝马斯那里,生活世界包括文化、社会和人格三种结构,仔细地分析一下,就会发现这三种结构均已受到技术决定论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的强有力的影响,出现了科学文化对其它文化的主导地位、科学的普及化以及社会的科学化的趋势,人格要努力经受科学的型塑。由此可以看出,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在造就社会的科层架构方面功不可没。在韦伯看来,科层架构是现代社会理性化表现的高度成就,但也正是这种科层架构,成了扼杀人类自由的主要根源。因此,阮新邦认为:“任何人处身于此架构中,都只能够依从组织的规则活动。在很大程度上,个人的行为是受着一个非人化(impersonal)的规则支配的。”[15]尽管如此,面对世界范围内竞争的加剧,从这种紧迫的国情出发,可以断言,我们目前还无法完全替代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尽管它有许多弊端。不过,需要提请注意的是,在技术决定论中隐含着内在逻辑上的矛盾,即它的理论基础是实用主义的,而实用主义的一个基本要求就是否定决定论,它认为世界是变化的,不存在绝对的、永恒不变的真理,因而它的更多的价值取向是相对主义的,而决定论恰恰代表了一种绝对主义,这种矛盾是技术决定论本身无法解决的。那么,决定论本身是否值得怀疑呢?答案是肯定的,一方面世界上不仅仅存在必然性,世界上还存在偶然性,而正是这种偶然性的存在导致决定论的破产;再者,人们为什么要把社会的变迁的主要原因归结为这种技术决定论呢?技术决定论把技术当作一种独立的驱使我们行动的力量,为什么这种存在许多可疑之处的技术决定论流传的如此广泛呢?正如巴里·巴恩斯教授指出的那样:“一种原因可能是:有如此之多的人体验到了技术变革及时而直接的影响,但却没有意识到导致这些变革的不同决策和战略。另一方面,也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决定引入技术并运用技术导致这里所说的变迁,这也许是因为这些变迁对损益帐有好处,或者因为他们有助于某些政治目的或目标。”[16]这样一来,在技术决定论的名下,许多政策和决策就获得了存在的合法性,那么,很多失误也就名正言顺地有了替罪羊。因此,从完善市场经济的角度考虑,对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保持一种警惕是必要的。另外,相对于西方意义上的科学主义,华世平并没有对科学与技术的复杂关系进行必要的梳理,技术决定论充其量只能算一种技术主义的表现,然而技术主义与科学主义还是有区别的。


由于华世平的分析只延伸到八十年代末,因而这里有必要对九十年代以来在中国思想舞台上的科学主义的新变化做些简要的分析与展望。从大的环境来说,九十年代以来,人们的政治感日益淡化,社会也日益世俗化,再加上对外开放的深入,与国际的交流日益增多,在这种背景下,中国的科学主义开始了由形式向内容分类的转化,出现了科学主义从方法论层面到价值层面的转向。因为方法论层面的科学主义是最低级的形式,很容易遭到各方面的攻击,而科学主义向价值论的转向,为科学主义提供了一种很难反驳的屏障。但是这种形式的科学主义把科学的价值极端化,否认其他学科的价值,进而想同化其他学科的企图在现实中也是面临很紧张的关系。因而,在九十年代中后期又无形中开始了向认识论的转向,试图通过自然科学(心理学、认知科学等)改造传统认识论,以此倡导一种完全自然化的局面,进而实现科学主义的扩张。可以说这种变化反映了国际科学主义发展的新趋势,由于市场经济的确立与完善,这种新的变化也日益渗透到中国的科学主义的表现形式中。具体来说,未来中国的科学主义将在两个层面影响我们的生活:首先,在理论层面上,对人文社会科学进行自然化是一种普遍的趋势;其次,在实践层面上,改造技术决定论的内涵就是一种必然的趋势。总之,由于在市场经济的导引下,中国日益的世俗化,三种形式的科学主义中,只有技术决定论这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在实践层面还有广泛的生长空间,但是这种技术决定论也不是先前的那种了,而是更多的吸收了价值论、认识论内涵的新的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了。在理论上,统一科学运动将采取更为精致的方式,这种结果是很必然的,因为它符合多方的利益需要。更为重要的是以它作为一种普遍理念,将导致社会改革阻力和成本都最小,从这个意义说,它的积极的建设功能是不可否认的。


4
结 语


基于上述分析,技术决定论的科学主义在近期中国的思想舞台上将成为当前主流的思潮。如何评价中国科学主义的二十年发展史,正如华世平指出的那样,科学主义在中国的出现指涉了:“中国的知识分子努力填补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失败所造成的智力空白。当唯意志论得到修正后,胡的历史唯物主义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得到了普遍的接受;苏的技术决定论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由于它的去政治化的本性(depoliticized)已经取得了更多的应用;金的经验的科学主义正在变得很流行,因为人们的渴望是多元化,特别是八十年代中期以来这种趋势得到了很大的加强。”[17]在华世平看来,这三种类型的科学主义在三种层面上对重塑中国的政治文化起了重要的工具作用,即共产主义的最终目标是令人满意的(意识形态层面)、当前政体的实用主义政治取向是正当的(操作层面)、人们对多元化的强烈需要也已出现(容忍的层面)。从这个意义上说考察中国近期的科学主义的表现形式,并预测它的未来发展趋势,对于理解当下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内涵的演变是有重要的现实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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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10]Tom Sorell Scientism: Philosophy and the infatuation with science [M]. First published by Routledge. 1991.1、4. [2][4][5][6][7][8][9][17]Shiping Hua. Scientism and Humanism: Two Cultures in Post-Mao China (1978-1989) [M].Published b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5.15、19、18、64、73、74、82、155. [3]F.A.哈耶克.社会主义与科学[J]转引自哈耶克,经济、科学与政治[M].冯克利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253. [11][12]里查德.沃林.文化批评的观念[M].张国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264、210. [13]杜威.人的问题[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转引王元明.行动与效果:美国实用主义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27. [14][15]阮新邦.批判诠释与知识重建——哈贝马斯视野下的社会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23、72. [16]巴里.巴恩斯.局外人看科学[M].鲁旭东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168.




作者简介


李 侠(1967-)男,辽宁省辽阳人,中南大学 哲学系,教授 博士,研究方向:科技哲学与S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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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y on the forms of scientism and trend of development during recent period in China —Review Shiping Hua‘s Scientism and Humanism: Two Cultures in Post-Mao China (1978-1989) Li Xia(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3, China ) Abstract: The paper analyses three forms of scientism during recent period of China in detail and engenders historical background. The paper points the function of three forms of scientism in chinese history of thought and their limitation and trend of development in the near future. Today, Whe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gradually becomes main event of man‘s practice, It is very important to reflect development and evolution of scientism at present situation of China.

2022年4月26日 星期二

熊培云:世界离独裁只有五天

     编者按:这是熊培云的一篇影评,介绍的是德国电影《浪潮》,本文最早收录于《自由在高处》。



     今日世界,多数国家都已经实现了政治民主化,而尚未实现民主化的国家也正在试图从“后极权”的坑坑洼洼中走出。许多人可能会认为,当历史翻过黑暗的一页,过去那个血腥而愚昧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了。然而,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么?
   
     世界离独裁有多远?35岁的德国导演丹尼斯·甘赛尔透过他杰出的电影《浪潮》给出了一个惊人的答案——世界离独裁只有五天。


1. 纳粹速成班

汽车摇摇摆摆,车外人来人往,影片《浪潮》在一片轻松而热烈的摇滚音乐中开场。这是一所普通的德国中学,主人公赖纳·文格尔是该校一位老师。不巧的是,今天他被告知自己喜欢的“无政府主义”课被另一老师抢先一步,而且事情已毫无回旋余地,文格尔只能硬着头皮在接下来的“国家体制”主题活动周上主讲他并不喜欢的“独裁统治”。

故事就这样围绕着接下来的一周展开:

星期一。文格尔来到教室时,教室里一片自由散漫的气氛。显然,文格尔并不适应这个课堂以及他将要讲的课。“如果我是你们,我会去上无政府主义的课,而不是听这倒霉的独裁统治。” 这是他的开场白。当他将“Autokratie”(独裁统治)写在黑板上时,学生们仍在看闲书、发短信,东倒西歪,以至于文格尔不得不停下来希望大家“给点反应”、“好歹这一周要打发过去。”

然而,就在大家七嘴八舌、漫不经心地讨论独裁统治时,文格尔陷入了深思。显然,他并不相信学生们所说的“纳粹已经远离我们了,我们德国人不必总带着负罪感。”或“独裁统治不可能发生在今天,因为没有民众基础。”

课间休息后,文格尔让学生重排桌椅和座次,他准备做一个试验,让学生们体会独裁的魅力。文格尔说,独裁的主要特征就是“纪律性”。通过口头投票,最后文格尔成为课堂上的“元首”。接下来他要纠正大家的坐姿,而且发言时必须站立,必须尊称他“文格尔先生”,不服从者可以退出。

星期二。文格尔再次走进教室时正襟而坐的学生们向他齐呼“早安,文格尔先生”。 “纪律铸造力量,团结铸造力量。”这节课,文格尔要求大家站起来像军人一样踏步,“感觉所有人都融为一体,这就是集体的力量”。而且,踏步的另一个目的是,一起将楼下的“无政府主义课”踩在脚下,“让我们的敌人吃天花板上的灰”。

显然,通过这种集体行动,文格尔试图给“独裁班”的学生们一种优越感—— “无论表现怎样,我们这个班也比楼下的‘无政府主义班’要好”。接下来,文格尔与学生们一起讨论是否需要穿着统一的服装,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将一种廉价的白上衣与牛仔裤定为他们的“制服”。

星期三。课堂上,只有女生卡罗继续穿着她的红上衣,其他学生都如约穿上了白衬衫。制服使卡罗陷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她仿佛不属于这个集体。上学路上,她的男友在说她“自私”,而现在文格尔几乎无视她的存在,同学们也不和她讨论,并视之为异类与不合作者。

有人建议给班集体取个名字,最后“浪潮”从“恐怖小组”、“梦想家俱乐部”、“海嘯”、“基石”、“白色巨人”、“核心”等名字中脱颖而出,成功当选。红衣女生被冷落,她提出的“变革者”无人响应。这节课还定下了“浪潮”的标志。当晚,“浪潮”成员开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张贴他们的浪潮标志。

星期四。在“浪潮”组织中获得归属感的成员们的创造力也被激发出来。课上有人动议,既然每个团体都有自己的手势,浪潮也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手势。这是一个右手在胸前划波浪的手势。越来越多的学生加入“浪潮”,并以是否做这个手势与他人划分界线。甚至连卡罗年轻而玩世不恭的小弟弟也加入进来,甘愿为“浪潮”把门,凡不能做浪潮手势的人,都不许进学校。卡罗越来越觉得情况不妙,她奉劝文格尔立即中止这个游戏,因为他“已经控制不住局势了”。

星期五。课程接近尾声,文格尔希望大家将参与“浪潮”的体会写下来。文格尔激进的教学方式同时受到来自校方与家庭的越来越大的压力。因为情绪失控而掌掴女友卡罗的马尔科后悔不已,乞求文格尔能中止这一切,并指责这所谓的“纪律性”不过是法西斯的一套。文格尔知道,一切该结束了。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如期漂亮的结尾。当晚,所有浪潮成员都收到文格尔发来的一条短信:事关“浪潮”的将来,周六12点务必在学校礼堂开会。

星期六。学校礼堂。文格尔让学生关闭了礼堂。在选读了几篇学生们关于“浪潮”的体会后,文格尔发表了一番振奋人心的演讲,并煽动学生们将其间提出异议的马尔科揪上台来。在一片“叛徒!叛徒!”的高呼声中,马尔科被争先恐后的学生们举到了台上,以接受惩罚。事情本来到此为止,接下来文格尔要告诉大家的是,“我们现在做的就是法西斯当年做的”,并宣布独裁实验结束,“浪潮”从此解散!

然而,不幸的是,事情并没有按着文格尔的意愿发展下去。狂热分子蒂姆拔出了从网上购得的手枪,乞求文格尔不要解散“浪潮”。“浪潮”是他的第二生命,他绝不允许背叛,即使文格尔也不成。电影由此进入高潮,蒂姆枪杀了一位同学并在绝望中吞枪自尽,重重地倒了下去。

这就是“浪潮”的故事,或者说是一个“纳粹速成班”的故事。它速成亦速朽,然而一切顺理成章。


2. 弱者蒂姆

《浪潮》是根据美国加州帕洛阿尔托市克柏莱高中发生的真实历史事件改编。那是在1967年4月的一节历史课上,一位学生向老师罗恩·琼斯提了个问题,“为什么德国人声称,对于屠杀犹太人不知情?为什么无论农民、银行雇员、教师还是医生都声称,他们并不知道集中营里发生的惨剧?”对此,琼斯不知道如何回答。

之后他决定,大胆地进行一项实验。他要重建纳粹德国,一个微型的纳粹德国,就在他的教室里。他想让他的学生们亲身体会法西斯主义,不仅体会其恐怖,也体会其魅力。而且,不出琼斯所料,正如《浪潮》所表现的,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一实验中,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狂热,而且告密成风。五天以后,当几百名学生在礼堂里伸出手臂向琼斯致以崇高的“浪潮”问候礼时,你首先能想到的,或许正是里芬斯塔尔在《意志的胜利》(1934)中记录的德国人向希特勒欢呼的场面。

不过一切还好,琼斯最后控制了局势,戛然而止——“我们差一点就成为了优秀的纳粹。” 在最后的聚会上,琼斯接下来给学生们播放了一部关于第三帝国的影片:帝国党代会、集体、纪律、服从,以及这个集体的所作所为:恐怖、暴力、毒气室。琼斯看着一张张不知所措的脸。最初的那个问题得到了回答。

相较琼斯的教学实验来说,《浪潮》的结局显然更富戏剧性,残酷的陡转让你不得不认为导演甘赛尔从《死亡诗社》的结尾中获得灵感。尽管这种剧烈的冲突招致一些批评。但在我看来,狂热者蒂姆的出场,恰恰是《浪潮》区别乃至超越琼斯教学实验之关键所在。我甚至认为,从影片所要达到的思想高度来说,《浪潮》的主人公与其说是文格尔,不如说是蒂姆。

蒂姆性格内向、不善交流,少有成就感,在学校更是经常被人欺负,被人称作“软脚虾”。也许是这个原因,他一直希望周围能有几个“兄弟”。为此,他经常给其他男生送些小恩小惠,并在后者近乎鄙夷的目光中讨好说:“是送你们的,我们是兄弟。”然而,事实上,没有人把他这个窝囊鬼当兄弟。

对于为什么加入“浪潮”,每个成员都有自己的理由。显然,对于蒂姆来说,“浪潮”更意味着一种梦寐以求的力量,就像他后来握在手里的手枪一样。文格尔的介入与“浪潮”的成立,显然给一直处于“校园底层”的蒂姆的生活带来转机。而且,他竟是那样全心全意,甘于冒险犯难。为了制服,他焚毁了家里所有名牌上衣。制服的确给蒂姆带来一种神奇的力量感。当他被欺负时,他开始试着反抗,而与他同穿制服的“浪潮”成员也走过来保护了他。因为浪潮的存在,蒂姆感觉自己不再是一条虫,而是一条龙的一部分。

在喷涂“浪潮”标记时,他不顾危险爬上市政府大楼。他不仅用假手枪吓退了寻衅斗殴者,甚至自告奋勇要成为“元首”文格尔的保镖,弄得文格尔莫明其妙。蒂姆诚心诚意地想维护“浪潮”的坚固,要光大它的荣耀。在他看来“浪潮”就是他梦想中的帝国,而文格尔先生就是能为他引领未来的领袖。

了解了蒂姆的这种近于迷狂的心理,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最后会拔枪。从中也不难发现,在类似“浪潮”的组织中,加入组织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一种互相绑架的过程。它提倡以组织的名义消灭异类,却不允许成员主动退出,因为主动退出对于组织而言是一种不可控的行为。文格尔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浪潮的利益代言人。当他像赵匡胤一要被手下皇袍加身,他只能应允,而不能主动退出。

伏尔泰说,“人人手持心中的圣旗,满面红光走向罪恶。”荷尔德林说,“总是使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东西,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一个人信仰乌托邦并非恶,真正的恶是这种乌托邦被赋予魔力,从而具有进攻性。显然,在《浪潮》中,蒂姆更像是一个隐喻,被革命唤醒的怪兽,被弗兰肯斯坦创造的失控之人,抑或其他。“浪潮”使蒂姆获得了“新生”,他的成长远远超出了文格尔所能控制的范围。组织之我的成长,同时意味着个体之我的消亡。


3. 通向奴役之路

“纳粹速成班”不仅为观众展示了一个微缩的纳粹德国,也清晰地呈现了这些学生如何通向奴役之路。与之同时进行的是个体被集体化如何被异化。

在第一节课上,当被问及“独裁统治的基础是什么?”学生们回答包括意识形态、控制、监视、一位元首等等。同样,高失业率与社会不公、通货膨胀、政治信用破产、民族主义等等,这一切都有利于独裁的诞生。不过,这都是一些从书本上学来的知识,当这一切变成一种日常的和风细雨时,“浪潮”成员们似乎都失去了警觉,而是沉醉于他们的同志友爱和共同理想。

在《浪潮》中,观众几乎可以看到所有有关独裁的典型元素:没有原则的集体主义,泯灭个性、消除差异的制服,对异己的隔离与言论自由的取消,一个元首,替罪羊,光天化日之下类似黑话的手势,煽动性的反政府演讲,利他名义下的强迫,对未来利益的许诺,标榜团结的仪式,归属感等等。

而且,“浪潮”不仅是一个平等的集体,也是一个健康的集体,站起来回答问题首先是“为了促进血液循环”。星期六的会场上,当文格尔指责马尔科是受女朋友唆使的“叛徒”时,旁边一位女生称马尔科“已经被传染了”。在他们看来,谁反对浪潮谁就是瘟疫。只有拥护“浪潮”的人才是健康的。

为了维持这种健康,文格尔在演讲中指责德国在全球化过程中成为输家,政治家根本是经济的傀儡。“当我们把自己的星球一步步推向毁灭的时候,那些富人却在一旁摩拳擦掌,建造空间站,还想从高处来欣赏这一切。此时此地,我们要创造历史。从现在开始,浪潮将席卷全国,谁阻止它,浪潮就将它吞噬。”也正是这个原因,觉醒者马尔科被当作敌人要被浪潮清除、吞噬。

关于为什么加入并沉醉于“浪潮”,文格尔选读了学生们的部分感想: “这几天的生活十分有趣,谁最漂亮,谁成绩最好都不重要,‘浪潮’让我们人人平等。出身、信仰、家庭环境都不重要,我们都是一场运动的一分子,‘浪潮’让我们的生活重新有了意义,给了我们一个可以为之奋斗的理想。”“从前我总是惹事生非,‘浪潮’让我投身于一件有意义的事,这就足够了。”“如果我们能够相互信任,可以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我愿为此重新做人。”

然而,这种平等,正如托克维尔在1848年的一篇演讲中所提到的:“民主扩展个人自由的范围,而社会主义却对其加以限制。民主尽可能地赋予每一个人价值,而社会主义却仅仅使每一个人成为一个工具、一个数字。民主和社会主义除了‘平等’ 一词毫无共同之处。但请注意这个区别:"民主在自由之中寻求平等,而社会主义则在约束和奴役之中寻求平等。”显而易见,浪潮寻求平等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一种通向奴役之路的过程。

正如文格尔最后打开谜底时所说的:“你们还记得我曾经问过的问题吗,独裁统治是否会实现,而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法西斯主义。我们自以为高人一等,比别人优秀,我们将所有反对我们的人排队在这个集体之外,我们伤害了他们,我们不知道还将会发生多么严重的事情。”“浪潮”本是个中性词,当它成为一种暴力,便成了吞噬一切的恶。


4. 人性没有终结

纳粹党徒阿道夫·艾希曼被抓回耶路撒冷审判时,一个问题困扰着许多人。“艾希曼以及其他千百万名参与了犹太人大屠杀的纳粹追随者,有没有可能只是单纯的服从了上级的命令呢?我们能称呼他们为大屠杀的凶手吗?”著名的极权主义研究专家阿伦特发现了一种基于日常服从的恶。也就是说,艾希曼之所以恶行累累,不是因为他本性恶,而在于他在一种恶的体制中 “尽职”,而这种尽职的背后,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甚至还是一种美德。

为此,美国心理学家斯坦利·米尔格拉姆在1974年做过一个很著名的实验:请一批实验志愿者在一群实验组织者——心理学家们的监督下,考察一群被实验对象的单词记忆能力。每个实验对象的身体被联接到一根电击棒上,电击棒由志愿者们操控,被实验对象每次背错一个单词,志愿者就要对他进行电击一次,电压强度逐次提高15伏,最高达到300伏。

实验过程中,很多被实验对象在高压电流的刺激下,反复挣扎,发出惨叫,请求停止试验,当时情形如同梦魇,按照一般人的逻辑,目睹被实验对象的种种挣扎,很多志愿者会一定会停止电击,放弃实验。然而事实是,所有志愿者中只有很少的人停下来,其余全部完成了实验,也就是说,对被实验对象都实施了电击,最高达到450伏。也就是权威在场时,人们会服从权威,即使作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心理不安。

当民主政治在全球攻城夺池、遍地开花时,弗兰西斯·福山认为人类历史“已经终结”。在福山看来,自由民主制度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和“人类最后一种统治形式”。然而,即便如此,谁也不能打保票说,人类可以坐享民主之成,从此一劳永逸,因为“人性没有终结”,因为任何制度都不如人性古老,亦都比人性更早消亡。无论是独裁,还是民主,抑或是其他形式,皆出自人性。否则,我们今天就不会屡屡读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新闻。

比如2008年4月13日晚,昆明某高校发生一起内衣丢失的小事,激化成一桩恶劣的校园暴力案件。10个女生围住另一位不停殴打,有人向她头上浇淋吃剩的方便面汤,有人在她脸上用眉笔写字。更为恶劣的是,甚至当着男生的面,这些人强迫这位女生脱下裤子暴露下身,并用手机拍下施暴与受辱的照片和视频......

谁能想象,这些恶正是被视为善与美的象征的女人干的。我曾经说,没有底线地合群,人类会走向疯癫。每个人心目中都住着一个暴君,每个人都是独裁的种子,也都有灌溉独裁的潜力。只要条件成熟,这一切难免会与一种恶的集体主义里应外合,长出独裁的恶之花。

世界离独裁只有五天。让我们回到1967年4月克柏莱中学的那场试验。就在试验结束之时,罗恩·琼斯对他的学生说:“和德国人一样,你们也很难承认,竟然做得如此过分,你们不会愿意承认被人操纵,你们不会愿意承认,参与了这场闹剧。”